
萨米尔·阿明走了,在帝国主义日益走向野蛮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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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乌有之乡
导语:炮舰政策支持的旧式帝国主义榨取方式的落幕,本身并不是跨国榨取的消失,仅仅是改变了榨取方式和榨取的凭借而已。萨米尔·阿明很深刻地指出过:欧美日是那种近似于“三合会”的帝国主义,是垄断性的对外围榨取贡奉的封闭组织。在阿明看来“三合会”帝国主义绝对不会增加新的堂口或者舵主位置,以安插中国的“和平崛起”。
谨以此文追怀8月12日离世的依附论名家——萨米尔·阿明
人物简介: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1931年出生于埃及开罗,毕业于法国巴黎大学,获经济哲学博士学位。他是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致力于对国际政治经济学、全球化和第三世界发展问题的研究,“第三世界论坛”(Third World Forum)的创立人之一。他曾经参加法国共产党,后来与苏联马克思主义保持距离,而亲近毛派。他的研究领域非常广泛,涉及的学科复杂,有着浓厚的社会关怀和广阔的国际视野。可以说,他既是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又是活跃的左翼社会活动家。同时,他也是卓越的世界体系理论家,是依附理论的开拓先驱,他认为全球化是帝国主义的延伸。代表作有《世界规模的积累》(1970)、《不平等的发展》(1973)、《变革与革命:社会运动与世界体系》Transforming the revolution: social movements and the world system(1990,与沃勒斯坦、弗兰克、阿瑞吉合著)、《发育不良——全球失败的解剖学》(2011)、《当代资本主义的内爆》(2013)等。
惊闻萨米尔·阿明去世,一代学术巨匠走了,这是全世界人民事业的损失。作为严谨的学者,作为一个帝国主义日益走向野蛮时代依然选择“说真话”的人物,其不朽性不仅在于人民的追念,更在于帝国主义从反面走向野蛮去验证他的学说,这更将铸就他学术思想的不朽和光耀。
一、旧殖民主义落幕与经济依附的形成
按照毛泽东的一贯看法,仅仅有正面教员的教育是不够的,一切反动派从其本性出发都会自觉地充当反面教员去教育人民,而且,往往是反面教员的教学效果超过了正面教员。
阿明与沃勒斯坦、阿瑞吉、弗兰克等四人,被称为依附论学派的“四人帮”,这些正面教员堪称学术界的良知,他们的教学效果还往往得到帝国主义的“本真演出”来证成。
1970年代以来,帝国主义有一个真正的大转型,战后美国依仗其经济实力推行“新殖民主义”政策,英德法意日等老牌的旧殖民主义政策逐步地垮台了。促使旧殖民主义垮台的要素,在帝国主义内部有美国的竞争力量,在外部则有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浪潮的冲刷,由此造就了新的时代和质变。
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在旧殖民主义走向灭亡的同时,新殖民主义方案在同步确立。炮舰政策支持的旧式帝国主义榨取方式的落幕,本身并不是跨国榨取的消失,仅仅是改变了榨取方式和榨取的凭借而已。
正是在1970年代,毛泽东提出“三个世界理论”,这个理论内在地把南北之间帝国主义经济榨取关系作为首要的识别标准,淡化了东西关系对于世界格局的影响。此后,真正的新殖民主义的帝国主义新阶段,才算是逐步展开了,时至今日,美国在上个世纪初就极端盼望的通过经济优势实现对全世界的稳定榨取的目标,才算是有了真正良好的舞台。
在毛泽东时代,小学生也被教导看待世界格局的经典概括——现在依然是帝国主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年代,全球的剥削结构不仅有国内的阶级剥削,还存在着跨国的阶级剥削。与跨国的阶级剥削相对应,政治权力和文化权力的依附性和殖民化改造,也是必不可少的伴生运动。
差不多在毛泽东去世之后,中国开始了对外开放,西方发达国家的大资本开始了制造业生产环节的外包,真正的新殖民主义剥削链条就此得到完善。由此,开始了依托资本优势进行剥削全世界劳动力和榨取不可再生资源,各种新帝国主义链条由此得到全面延伸和落地,人类历史上,帝国主义的剥削链条首次获得了真正的全球进展。
二、跨国资本统治时代文化与学术的异变
与帝国主义剥削全世界相对照的种种文化殖民化过程,也取得了相应的成功,然后帝国主义概念就逐步地从字典和媒体中消失,然后同样体现帝国主义成就的词汇现在叫做“全球化”了。
帝国主义的全球剥削事业的巨大进步,必然地伴随着在道义上对帝国主义各种剥削行为的洗白和学术正当化过程。这正如中国古人所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当盗贼登堂入室成为统治者的时候,此时就不再使用警察的语言去描述盗贼了,而是选择各种美化统治者德性的语言去加以肯定了。所以,帝国主义的真正成功,也肯定会意味着文化上的成功,全球化替代帝国主义概念,就是这个成功的体现。
甚至,帝国主义的成功,还意味着受害者在思想上和认识上接受和认同各种帝国主义政策和做法,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体现就是:中国作为全球对美“贡奉”最大数量“霸权红利”的国度,反而是在中国官学产媒各界,是肯定美帝国主义政策和做法的力量和言说成为主流。
从帝国主义的成功及其必须有的文化认同后果出发,依附论学派反而是在其分析能力展现出与事实对照日渐清晰的时代,自1970年代之后反而丧失了其应该有的影响力。这种影响的巨大后果,甚至体现在依附论学派内部,著名的弗兰克在写完了《依附性积累与不发达》之后,又写了《白银资本》一书,自觉地放弃了从前的观点和分析框架,沿用资本的逻辑去分析前资本主义时代的世界历史现象,借鉴布罗代尔的看法,弗兰克后来的努力相当于是把一个长时段内部的特殊历史和具体结构,跨界应用于超长时段,试图借此检验出有关资本和利润的不变真理。
相比较而言,阿明是很不同的人。他依然拒绝跟随潮流和强势资本的全球胜利而调整自己,虽然没有被追究过“说真话罪”,但是,坚守那种与强势群体不同的学术洞察力,其学术努力和影响力肯定会受到来自强势群体掌控的各种“贬值效应”,选择这样的坚守和努力方向,等同于选择“高投入低产出”的学术竞争策略。按照布尔迪厄对“学术场域竞争”的经典分析,阿明选择的竞争策略,很容易导致在学术场域中间被“边缘化”——自己的学术地位就从中心到外围了。
阿明的代表作:《不平等的发展》、《世界规模的积累》封面
从1970年代末期中国选择对外资倾斜的对外开放政策之后,恰好对接了西方跨国资本的外包策略,此后,中国从税负、土地和资源价格、劳工成本、环保成本等多个方面,竭力创建“低成本积累”的制度条件。应该说,这样的努力和共识达到了效果,中国实现了制造业规模膨胀,这是与西方跨国资本的外包过程实现了良好对接。中国的开放,就是他们的外包,后果是“中美国”的形成,社科院2011年有机构评估,每年约有3.6万亿美元的霸权红利,源源不断地“贡奉”给美国。
美帝国在中国的超级成功,也一样搭配了文化上的超级依附性现实,恰好是在中国的政界学界和媒体上,最少提到帝国主义概念,最多鼓吹全球化的竞争双赢腔调。新殖民主义的经济剥削,总是伴随着帝国主义对殖民地的军事扶持、政治代理和文化殖民的同步推进和成功。从过去六十年的历史看,文化依附性的开端,是拒绝承认剥削和压迫背后的阶级关系,赫鲁晓夫的“三和两全”首开先河,以此而论,文化依附性地位的确立和深化,本身就是帝国主义征服全球以榨取贡奉的逻辑起点。
三、新殖民主义成功的关键机制:全球劳动套利条件的形成
以1970年代为参照,西方发达国家的工人阶级地位至今有着巨大下滑,跨国资本透过外包业务和生产基地转移,实现了“劳动全球套利”目标——以外围国家的低工资劳动力替代了中心国家的高工资劳动力,拓展了利润空间,苹果公司的惊人盈利能力,就完全奠基于全球劳动套利的成功。而中国对外开放的成果,也完全奠基于中国创造了远低于美国的低成本积累条件,其中低工资劳动力是最为关键的。由此,中国成为世界上低端制造业规模最大的国度,而以农民工为代表的低工资就业人口数量,也显著上升到了全球第一的规模。
作为全球化的一种后果,西方国家内部“工人贵族”阶层大量消失,这显著改变西方国家内部的阶级关系和政治生态。特朗普竞选的成功,是一个美国政治史上的质变事件,美国那些“被消失”的工人贵族的绝望情绪弥漫全国,在2009年占领华尔街运动中间自称是“属于99%”的社会情绪——认为他们是受到上层“1%”的压榨,这个自我认知状况显著瓦解了马尔库塞曾经发现的资本主义社会“极权”——劳动者对于资本主义制度的高度认同,现在这个曾经的“工人贵族阶层”的最新发展,是他们挣脱了主流媒体的舆论裹挟——传统美国竞选中间“透过舆论操纵选票”的逻辑失效了,特朗普正是在媒介资源显著落后希拉里的情况下,意外当选总统的。
特朗普的竞选助手之一班农,把特朗普的竞选策略标定为“迎合民粹主义潮流”,唯一应该补充的是——这个新的民粹是一种脱离了媒体操控的民粹,而特朗普的竞选策略说穿了一钱不值,实际上是以欧洲中世纪“行会思想”的想象力去迎合选民——口头许诺某种恢复“本地就业市场垄断”去恢复“工人贵族地位”。在当选之后,特朗普并不能真个让跨国资本放弃“全球劳动套利”策略和利润目标,去兑现那种行会思想的选举表达,而且,特朗普的女儿伊万卡就专门经营各种“劳动套利”生意,其中国代工厂工人的月收入只有2500元左右,甚至还低于苹果代工厂富士康。
应该说,特朗普的胜选策略,是一个帝国主义高峰阶段的显著事件,是有着转折点意义的。跨国资本能够方便地跨越国界,顺利地完成全球劳动套利目标,推进利润榨取过程,同时显著地恶化了中心和外围国家工人阶级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在这个方面,资本和利润的成功,是以劳动者的失败和状况恶化为条件的,相应地,在中心和外围国家的意识形态生产领域,都发展出肯定此种成功榨取方式的言说,不过在美国,此种言说开始大批地丧失听众了。
不奇怪的是,在最大榨取者和被榨取者的国度,都出现此种意识形态生产的高点,中国和美国均如此。从劳动受害者的表达看,中心国家的选举制度,合成并推广了中世纪“行会想象力”,特朗普的胜选策略是对此种想象力的充分动员。在中国,受损害的劳动者还被高压维稳所压制,与经济榨取力度相对应,政治压制力量也很高,广州日弘假装遵守着“劳动法”,佳士黑工厂来不及假装遵守就直接选择暴力压制还得到公权力翼助。
这种政治上的对照状况,恰好是弗兰克曾经很有洞见地指出过的:在中心和外围国家因为经济榨取力度不同,因而也需要不同力度的政治压迫制度去配套,在高度榨取的外围国家殷切需要各种前资本主义时代的高压政治装置。弗兰克的分析,唯一过时的地方是:他没有预见到中心国家工人贵族的消失以及相关的民主衰败。当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预见过特朗普胜选策略,以及其所代表的美国中下层普遍的绝望情绪,这是帝国主义在“全球化”时代的新发展。
四、在“三合会帝国主义”的内部:特朗普的各种“不靠谱”如何理解
中心国家工人贵族在跨国资本外包过程中间的消失,以及由此激发出来的底层绝望情绪,被政客的选举动员策略牵引到排外情绪方面,把底层对于跨国资本的批判和不满,牵引憎恨外国竞争者的方面去,通过“行会想象力”去幻想“本地就业市场垄断”的恢复。
有个美国谚语说“政客是职业的说谎家”,这说明美国民众对于政客从未有过过高期望。但特朗普作为一位竞选成功人士,尤其是他成功的胜选策略,肯定契合了部分美国社会的真实——至少要较为成功地迎合投票民众内心深处的真实期盼,这个期盼之强烈,使得美国选民中间很大一部分挣脱了主流媒介的操控,这两者共同造成了特朗普“媒介支持落后条件下的当选”。而特朗普发起的对外贸易战,则体现了他作为政客和“说谎家”的真实,美国跨国资本的外包政策及其劳动套利策略是特朗普不想动也动不了的,所以,他就把帝国主义政策造就绝对受害者的绝望情绪,引导到与外部竞争者的“不公平竞争”方面,从而在不触动美国跨国资本的核心利益条件下,捞取选民的选票。
在理想情况下,特朗普的贸易战还可以收到“无本万利”的效果,这典型地体现在中国精英阶层“亲美媚美集团”身上——他们对美开放同时从不要求美国的“对等开放”条件。由于美国工人贵族消失,成为美国跨国资本“全球劳动套利”策略的受害者,特朗普不愿意也没有能力让跨国资本集团妥协,而选举所隐含的政治利益投机还需要不间断地榨取民众支持和选票,因此,特朗普只有一个选择:对外进行无穷榨取和索求更多的贡奉和不平等利益。
一句话,“特不靠谱”的各种闪展腾挪,就是想要寻求一个不得罪“1%”的情况下去迎合“99%”的方案,显然,“特不靠谱”欺骗不了美国上流社会的1%,他唯一的选择就只能够对99%实施持续的欺骗,这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因为他相对于99%而言他可以利用“信息不对称”的优势——充分利用总统对普通公众所拥有的信息优势。显然,新殖民主义在中心国家已经造成了政治上的不可持续状况,特朗普选择了对外贸易战的方式去榨取不对等的让步和利益,而此种无代价的对外榨取选择又不可能长期成功,继续此种选择,就有可能召唤出旧殖民主义的炮舰政策来,目前特朗普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加油干。
阿明不受中国统治阶级欢迎,这是可以想见的。毕竟,阿明很深刻地指出过:欧美日是那种近似于“三合会”的帝国主义,是垄断性的对外围榨取贡奉的封闭组织。在阿明看来“三合会”帝国主义绝对不会增加新的堂口或者舵主位置,以安插中国的“和平崛起”。显然,阿明的精辟分析,对那些对中国民众宣传“中国将能够和平崛起”的政学两界人士来说,简直是“乌鸦嘴”一个,传播阿明的思想简直就是揭穿他们的“假宣传”。但是,在阿明这么说很多年之后,美国的奥巴马也接着这么说,然后是美国新总统特朗普近期的最高调重复。在这个方面,不得不承认,阿明真的是“得道多助”——连帝国主义总代表也不断出面帮助阿明宣传他的睿智发现。
看起来,还是阿明说得对,三合会帝国主义不仅不会增设新的堂口,就算是旧有的堂口内部也发生了困难,不得不进行转型。
特朗普是真正面对美国国内现实的政治困境,在大多数人都认识到自己不过是“99%”之一时,特朗普想要在三合会内部重建门槛水平的政治认同与合法性。从特朗普目前的表现看,他希望从美国绝望底层那里榨取到更稳定的选票支持,这当然算是一个私人的小目标;同时他也希望寻求一个不触动跨国资本“全球劳动套利”策略情况下塑造出更高政治认同的方法,这就是典型的公共目标了——在优先照顾资本的情况下还能够迎合劳动者的期盼。特朗普的各种“特不靠谱”选择,各种反规则选择和反复无常表演,没有任何别的原因,是他遭遇到了真正的困难而寻寻觅觅找不到好的方法,而不得不颠三倒四地找路子。
毛泽东曾经说过:他最喜欢右派,尼克松就是这样一个人物,欺骗性也有但是比较少。今天,特朗普也是一个欺骗性比较少的合格帝国主义代言人,是教学效果很好的反面教员。
萨米尔·阿明走了,他不再能够言说,但是,特朗普将会给全世界人民接着上课,而且教学效果也不会太差。
阿明的睿智思考,肯定会影响到日益广大的人民大众,他超越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心愿终将会实现。愿共产主义者阿明同志安息!
二〇一八年八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