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达问世20年,杂草未除人先亡
来源: The New Republic 发布时间:2019-03-02 阅读:2306 次
导语:自转基因种子问世以来,农业模式发生了革命性的改变——种植某种转基因作物,必须同时使用配套的除草剂。
在美国的阿肯色州,孟山都的新型除草剂不仅没有从经济危机中挽救农民,反而引发了邻里之间的生存竞争,甚至让一位农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场孟山都除草剂引起的谋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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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肯色州利奇维尔(Leachville)郊外农场的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麦克·华莱士(Mike Wallace)坐在他的皮卡车里,不耐烦地敲打着短信:
“我在等你”,“你来了吗?”
10月下旬的阿肯色州依旧酷热。几天前该地区成排的大豆、棉花和玉米到现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干燥、平坦的尘土。2016年的收获季马上就要过去了。
一分钟过后,华莱士发出另一条信息,内容听上去略显得意:
“看来你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现年55岁的华莱士是阿肯色州三角洲农业社区的大人物。他拥有一个占地5000英亩的大农场,但是当年大豆作物并没有达到他所预期的产量。华莱士认为他知道自己庄稼歉收的原因,这和光照、雨水或者播种时间没有任何关系。
他认为自己的大豆歉收是临近农场的一名26岁的农场工人柯提思·琼斯(Curtis Jones)造成的。琼斯在邻近农场非法喷洒了一种叫作麦草畏(dicamba)的除草剂。华莱士坚信是麦草畏漂到了他的田地里,污染了近半数的大豆作物,才让他一下子损失了数十万美元。
实际上,这种事并非首次发生。去年,来自另一个农场的麦草畏也漂到了华莱士的田里,导致他种植的大豆叶子起皱并长出了白色的杂毛。于是,他向负责监督和协调此类争端的阿肯色州作物协会(Arkansas State Plant Board)投诉——尽管该机构对华莱士的邻居处以了罚款,但他并未得到相应的赔偿。
因此,当这种事再次发生时,华莱士再也无法忍受,他联系了琼斯并提出要当面解决问题。根据琼斯后来的说法,华莱士当时威胁说要“揍他”。
华莱士发出信息不久,琼斯便到了约定的地点。琼斯后来告诉警方,当他下车时,华莱士便挥着手臂向他冲过去,很快就将他整个人按在驾驶员一侧的后门上。在他们扭打之时,琼斯从口袋掏出一把0.32口径的半自动手枪开始射击,子弹击中了华莱士的右肩、手臂、胸部以及腹腔。
琼斯继续射击,直到弹夹里的7粒子弹全部被打完;其中一颗子弹穿过华莱士的背部,打在他的左上臀。在华莱士发出最后一条短信的91秒后,琼斯拨通了警察的电话并报告说他射杀了一名男子。华莱士则躺在地上,流血过多致死。
超过1000人参加了华莱士的葬礼,前来吊唁的悼念者队伍穿过当地浸礼会教堂的停车场,一直延伸到牧师的院子里。在家人的要求下,当华莱士的尸体被安葬时,一圈拖拉机在其墓地周围守夜。
华莱士的死虽然令人不安,但它却预示着一场更大的有关耕作方式的冲突,这场冲突正向阿肯色州三角洲和全国蔓延。作为华莱士和琼斯纠纷核心的麦草畏除草剂,已经成为这场蔓延开来的耕作方式冲突的焦点。
关于麦草畏的争论
实际上,麦草畏是一种面世很久的除草剂,最早于1962年被美国批准在农场使用;到本世纪初,该除草剂在阿肯色州被广泛使用,主要种植季开始之前的杂草清理。如果说这种除草剂有什么新的性状,就是它发展出了遗传抗性(genetic resistance)。
2015年,生物农业巨头孟山都公司对转基因种子进行了商业化推广,该种子可以抵抗麦草畏的致命影响。可以说,转基因种子成为该公司117年发展历史上最成功的产品之一。截止2017年,该种子种植面积达2500万英亩,占美国全国大豆总产量的四分之一。对于那些迫切需要确保在经济上生存下来的农民而言,麦草畏除草剂简直被视为“天赐之物”。
然而,该种化学品及其影响极具争议性。在2017年的种植季,从北达科他州、俄亥俄州到路易斯安那州、西弗吉尼亚州,美国各地的农民向农业机构提交了共计2700多份投诉,声称麦草畏造成了他们约360万英亩(约2185万亩)农作物(大豆)的损失,数量之大前所未有。
密西西比州的一位科学家在对当地进行社会调查后对三角洲农业新闻社(Delta Farm Press)说:
“我很难想象被影响的土地规模如此之大。”
目前,至少有十个州的农民已经对孟山都公司提起诉讼,他们认为孟山都发布了有缺陷的产品,联邦法院正在考虑将类似案件进行整合并提起集体诉讼。
麦克·华莱士的儿子布拉德利告诉我,问题不在于麦草畏本身,而在于一种被称为“化学入侵”的过程。如果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喷洒化学品,那是她(他)们自己的事。而当这些化学物质开始扩散漂移时,问题就出现了——这些化学品把它们的毒性扩散到其他人的土地。在全国范围内,每年从农场漂移出的农药有7000万磅(约3150万公斤)。
过去,农民通常把农药漂移当成做生意的成本。如果化学品在不经意间从一块土地扩散到另一块土地,农民通常会通过友好协商来解决问题。但是随着孟山都的新产品突然被大规模喷洒,农药漂移引发了大量的冲突和暴力。
实际上,有关麦草畏的争论揭示出现代农业的某种断裂,它越来越多地建立在一个不稳定的化学框架之上。它也揭示了谁拥有权力。由孟山都公司发起的这种新的种子和化学组合成为了一种有强迫性的保护手段:除非花钱购买抗麦草畏的大豆,否则你可能会失去你的作物和生计。
阿肯色州一直处于争议的中心。该州的地理环境使当地农场特别容易遭受麦草畏(漂移)的影响。具体来说,当地的三角洲地区种植了密集的大豆和棉花,这高度增加了除草剂扩散到邻近农田的可能性。2017年,阿肯色州作物协会调查了近1000起与麦草畏化学入侵相关的农民投诉,涉及面积达90万英亩。今年6月,该协会宣布阿肯色州的大豆产业已经处于“紧急状态”。
今年夏天,当我在种植季节中期访问阿肯色州时,农民们告诉我,麦草畏已经成为他们经历过的最棘手的问题之一,它改写了农业社区的传统习俗。“农民完全不顾邻居而喷洒农药。”大卫·怀尔迪(David Wildy)说。他的家族四代人都在三角洲耕作,他的农场靠近华莱士的土地。“我完全震惊了,因为我总认为,总的来说农业社会是不同的。那不是我受的教育。”
争论已经转移到网上,一些农民上传了受损作物的照片,还有一些人站在麦草畏一边为它辩护,双方都在贬低对方的智力、能力和是非感。在阿肯色州巴塞特郊外,我开车经过一块田地,地里立起的一块标牌上挑衅地写着:农民需要麦草畏。
这场争论将看似平静的小社区一分为二,造成了农民之间、邻里之间的对抗。显然,华莱士是麦草畏争论中备受瞩目的牺牲品,但他很可能不是最后一个。另一位三角洲社区的农民汤姆·伯罕姆(Tom Burnham)告诉我:
“人们简直是疯了”,“我不敢保证不会再有暴力事件”。
争论背后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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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大程度上来讲,目前关于麦草畏的争议是美国种植大田作物的农民面临巨大压力的必然结果。巴西已经实现了农业现代化,而且它与美国正在竞争谁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豆供应国。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同中国进行的贸易战,使得美国农产品被征收高额关税,这让许多美国农民失去了他们的最大客户。
自2012年以来,大豆价格已经下跌了40%以上,而美国农民承担的债务也越来越多。阿肯色州密西西比县的农民蒂姆·沙利文(Tim Sullivan)说:
“这过去的十年里,我们都还没经历过什么好的年份让我们可以说‘嘿,我现在的生活很轻松’。”
二十世纪初期,大多数美国农场的面积都不大——平均面积小于200英亩——并种植多种农作物。但到了本世纪的下半叶,农场开始专注于种植单一作物,并且种植量越来越大。
冷战期间,正如农业部长厄尔·布茨(Earl Butz)在20世纪70年代任职期间所倡导的那样,农业产业开始把“要不做大要不出局”(Get big or get out)作为其新的座右铭。为了控制全球食品市场,美国政府鼓励农民购买更多土地,并充分利用化学的力量, 尤其是新研发的农药和化肥, 以确保粮食产量能尽可能的提高。
阿肯色三角洲是一个非常适合发展大型农业的地方。那里炎热潮湿,生长季节很长,土壤由密西西比河沉积了数千年的淤泥形成,非常肥沃。19世纪初,当白人移民来此定居时,这里还是一片茂密的沼泽,直到20世纪中叶还保留着茂密的湿地森林。
到了1980年,华莱士开始在这里耕作时,三角洲已经变成了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地。如今,该地区已成为美国主要的大豆产地之一。华莱士居住的密西西比县的农场平均面积接近1400英亩,是全国农场平均面积的三倍多。
现代农业给农民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管理一个大型农场需要投入巨大的人力和设备——装有GPS系统的拖拉机、最新一代的转基因种子、杀虫剂和除草剂,以及可以给枯竭的土地补充能量的化肥。像华莱士这样的农民每年通常需要贷款数百万美元来支持农场的运营。
为了维持农场的经营,农民们需要榨取土地能为他们带来的每一分钱,一个意外——比如一个意想不到的旱季或全球农作物价格的变化——就可能会让他们破产。1985年到1995年之间,11000名农民因为无力承担经济负担而离开了阿肯色三角洲。该地区在1935年拥有23.5万个农场,而现在只剩下不到5万个。
农民喜欢把自己视作是友好的、和睦的人,但所有的压力意味着,他们必须越来越多地为自己着想。“这并不是一项团队运动,”汤姆·伯纳姆告诉我,“这可能是最个人化的运动。”
由于这些原因,阿肯色州的农民仍然记得1996年,那个创造奇迹的一年。那年春天,当第一批抗农达大豆(Roundup Ready soybeans,耐受草甘膦的大豆)发芽时,杂草这个古老的问题似乎得到了解决。
草甘膦是孟山都农达除草剂的活性成分,它能除掉任何常见的杂草。但孟山都对种子进行了基因改造,使其能够抵抗除草剂的作用。因此,当喷洒农达除草剂时,抗农达大豆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作物。“我简直不敢相信它能有如此效果,”大卫·怀尔迪说,“这是一款很棒的产品。”
这项技术的突破从根本上转变了美国农业的生产方式。
在此之前,大多数除草剂是在农作物发芽之前喷洒的。然而,对于抗农达种子,除草剂是可以在生长季节期间喷洒的。这就意味着影响农作物的杂草可以被多次喷洒,而这也同时意味着用于喷洒的除草剂使用量也在急剧增加;自从抗农达种子问世以来,全球草甘膦的使用量增加了15倍。在美国,94%的大豆都是能够抵抗草甘膦或其他除草剂的转基因大豆。玉米和棉花的情况也类似。
农达除草剂并非从未引起争议。2018年夏天,加州的一个陪审团为一名场地管理员争取到了近3亿美元的赔偿,该管理员因为农达除草剂得了癌症(2018年10月,法官将这一数字降到了7900万美元) 。
对农民来说,它再神奇也还是有缺陷的。
第一个问题是化学入侵。
农民在农作物上喷洒草甘膦后,风会把草甘膦带到附近的田里,进而杀死那些没有经过基因改造的农作物。2010年,印第安纳州一家番茄加工商的农业主管史蒂夫·史密斯(Steve Smith)向国会作证说,在过去的四个种植季,由于草甘膦的飘移污染,该公司的番茄种植者损失了100多万美元。而农达除草剂的这些问题只是麦草畏问题的一个缩影。
草甘膦除草剂的另一个问题是,尽管它很强大,杂草却比它还要强大。
“孟山都告诉我们,我们不可能看到任何植物产生抗性。”怀尔迪告诉我说,“他们研究了整个植物生理学,结论是植物绝不可能产生抗性。可是,抗性确实产生了。”
2000年,就在农民开始在他们的土地上喷洒农达四年之后,马尾草成为美国第一种对草甘膦产生抗性的杂草。从那时起,抗性杂草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长芒苋(palmer amaranth)是一种藜草(pigweed),这种草在2005年产生了抗药性,并迅速成为阿肯色州甚至整个美国南部最令人讨厌的一种植物。一株藜草能产生50万株幼苗,因此,控制藜草繁衍极其困难。杂草攀过这些大田作物,挡住了阳光。研究表明,藜草的繁衍能使农民减产高达79%。
“看来藜草比我们聪明,”怀尔迪说,“它的变化速度比我们发展技术或化学来控制它的速度要快。事情已经糟糕到足以让我们破产的地步。”
孟山都的“农达革命” 催生了这种超级杂草——它也创造了一个盈利的机会。孟山都知道,如果能开发出一种新的种子,而这种种子能在另一种类型的除草剂——一种杂草还无法抵抗的除草剂——喷洒下存活下来,那将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2005年,前进的道路变得清晰起来。内布拉斯加州大学的科学家带着他们的新发现联系了孟山都,这个新发现是一种可以导入植物体内的抗麦草畏的细菌基因,这很有可能就是农业领域的下一个重大事件。
扫清麦草畏合法化的一切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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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草畏能够通过模仿植物生长激素杀死植物,暴露于麦草畏的植物几乎都会自行死亡,因为它们的细胞繁殖速度太快,以至于它们无法吸收足够的营养来维持生长。麦草畏对棉花和大豆这类阔叶型植物尤其致命。
它也是一种挥发性特别强的化学物质,喷洒后更容易挥发,并且它还可以随风传播——通常是难以预测的方向——这使得它比草甘膦更容易漂移。一位农民告诉我,它的效果就像一枚炸弹:被喷洒过的点周围会产生一个杀伤半径。
农民们通过多年经验了解到,只要小心管理,麦草畏一般是有效的——在作物发芽之前喷洒,或只是沿着围栏和牧场喷洒,就能在作物生长季之前杀死杂草。但它几乎从来没有被用在大豆、棉花或其他娇嫩的植物上——以前,一旦植物从土壤中冒出来,在上面喷洒麦草畏就是违法的。
因此,孟山都公司开发的麦草畏抗性种子非常令人担忧。番茄加工厂的官员史蒂夫·史密斯在2010年的国会证词中表示:
“麦草畏的广泛使用并不适合中西部的农业。”
他说,它的漂移特性只会使桃子、蔬菜或山核桃等农作物遭受灭顶之灾——实际上,除了具有抗性的大豆之外,其他任何作物都难逃厄运。
正如同农达除草剂,孟山都公司计划开发一系列抗麦草畏除草剂的种子和与之匹配的含有麦草畏的除草剂。但这些产品在上市前需要清除两个障碍:农业部必须批准出售这些种子;环保署则必须同意这些除草剂上市, 这样农民才可以合法的使用该除草剂。
孟山都最初表示,除非种子和除草剂都获得批准,否则不会发布新产品。然而,在美国农业部于2015年1月批准了一种抗麦草畏的棉花种子后,孟山都公司便开始限量销售该种子,这些种子覆盖50万英亩的土地。孟山都表示,这些种子含有他们想要与世界分享的一些新的遗传特性。由于美国环保署(EPA)尚未批准喷洒麦草畏,孟山都给农民提供了折扣。这样一来,种子很快便卖光了。
在那个季节的早些时候, 棉农就开始抱怨麦草畏的危害。阿肯色州作物协会认定,在14起案例中,作物因接触该化学品而受到影响。其中两起案件是针对一名名叫隆尼·吉布森(Lonnie Gibson)的农民。
2015年5月,一名调查员接到匿名投诉,称吉布森的农场员工正在非法喷洒化学品。该调查员前往现场,但自称是负责人的柯提思·琼斯拒绝签署承认该农田正在接受检查的官方文件,并拒绝帮助从喷雾罐中取样。她声称自己对喷洒的化学物质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种植的是什么作物,并告诉调查人员,她必须等待吉布森——但吉布森一直没有露面。
在延误期间,一些油罐和化学容器被运离现场。
“琼斯先生不合作,”
调查人员后来在报告中写道。她最终确定,麦草畏被非法喷洒,吉布森被罚了款。他目前正在起诉作物协会,对这一决定提出质疑。
相比之下,其他农民更合作一些。2015年,麦克·华莱士对他的一个邻居——一个名叫唐纳德·马斯特斯(Donald Masters)的农民——提出了第一起麦草畏漂移投诉,马斯特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一直试图遵守旧的准则:他告诉作物协会,他已经把钱支付给了另一个作物受损害的邻居,并且也愿意将钱赔给华莱士——直到华莱士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我让他损失了有10英亩的大豆,”马斯特斯在给作物协会的证词中说到,“但他还向我索要10万美元赔偿他的棉花,可他的棉花并没有什么损失。”
马斯特斯的证词中有一个有意思的自白。他说,他之所以购买这种耐麦草畏转基因棉籽,是因为孟山都的一个销售代表“非常确信地向他保证”环保署将批准喷洒这种化学物质。
一些农民认为,这样的承诺是孟山都官方战略的一部分——孟山都想让麦草畏被非法喷洒。正如一群农民在诉讼中声称的那样,这将使该公司能够试探麦草畏漂移到非目标田地后,对这些田地会产生何种影响。然而,孟山都一再否认这些指控。
不管是什么意图,显而易见的是,这些损失并没有让孟山都恐慌。2015年10月,随着棉花收成季的到来,孟山都官员宣布,美国农业部最近批准的耐麦草畏转基因大豆也将开始销售。种子很快就从商店的货架上售罄。
根据孟山都的估计,2016年抗麦草畏作物的种植面积约为400万英亩,是2015年的5倍。该公司的最新产品看起来非常成功。
然而,喷洒麦草畏仍然是非法的。孟山都预计,新的麦草畏除草剂将在2016年上市,“但由于环保署的原因,我们的计划在华盛顿特区被推迟了,”孟山都全球战略组的副总裁斯科特·帕特里奇(Scott Partridge)说,他最近被任命为母公司拜耳在美国业务的总法律顾问。这家德国制药巨头2018年夏天收购了孟山都(推迟的部分原因可能是作为审批程序一部分,环保署正在审查近1.7万条公众评论)。
但是,对非法喷洒麦草畏的处罚微不足道,通常只有1000美元多一点。因此,对于购买了孟山都抗麦草畏种子的农民来说,非法喷洒麦草畏的好处远远超过了政府可能判处的微不足道的罚款或邻居的愤怒。阿肯色州作物协会的一个官员在2016年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说:
“农民们很直接地告诉我们,‘我们会给你开一张支票’。”
2016年11月,在麦克·华莱士葬礼后不到一周的时间里,环保署终于批准了孟山都的一款以麦草畏为基础配方的除草剂—XtendiMax。此后不久,来自其他公司的两种类似制剂也被批准。
孟山都说,跟早期配方相比,XtendiMax漂移的可能性降低了近90%。从理论上讲,这应该结束了关于麦草畏的争议。农民们最终将能够合法地喷洒麦草畏,漂移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得到解决。
然而,随着2017年春季生长季节的开始,麦草畏的危害依然处于失控状态,大量的诉讼接踵而来,作物协会介入调查。一些研究和监管该行业的专家认为,麦草畏对作物的损害程度可能比正式报告中所说的360万英亩高出十倍。既有的农作物保险不包括除草剂造成的损害,因此农民没有足够的动力提起诉讼,况且这可能还会引发邻里纷争。
此外,独立研究表明,麦草畏仍然极易漂移;XtendiMax喷洒后能在空气中停留36小时。孟山都认为, 与自己的试验相比,这些研究不够精细且规模较小,大多数麦草畏之所以造成损害都是因为农民未能正确使用除草剂。麦草畏与草甘膦不同,后者农民比较熟悉。“它需要不同的使用方法,种植户和使用者都需要学习这个方法。”帕特里奇说,“这需要慢慢学。”
批评人士还指责环保署没有进行足够的监督。在权衡是否批准XtendiMax时,环保署只考虑了孟山都自己直接提交的数据,而该公司过去曾因试图干预科学家的研究结果而饱受批评。在产品获得环保署批准之前,孟山都不允许大学对XtendiMax进行独立测试。它认为,在农民需要这种化学品的情况下,这样的检测耗时太长,这将进一步拖延环保局的批准。
“我们做出了决定——与其因为进行学术测试整整推迟一年,不如我们让它在环保署注册。” 帕特里奇说,“我们让产品尽快上市,这样就不会出现两年只有种子而没有化学品的情况了。”
但是,批评人士认为,孟山都真正担心的可能是学术检测的负面结果——这会破坏孟山都公司重磅新产品上市的计划。这是许多针对孟山都诉讼的关键。一些科学家建议,环保署的化学登记程序需要更新,以纳入更广泛的独立测试。
“2017年发生的问题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美国杂草科学学会(Weed Science Society of America)在最近的一份报告中写道,“公共研究需要更多资助。抗麦草畏作物真正的技术成本并没有反映在价格中。”
为回应充斥于国家机构中有关麦草畏漂移的报告,孟山都公司宣称已采取一切措施来解决这一问题:该公司发布了一款新的应用程序,可以检测出不良天气,并向农民免费分发了一百万个农业喷嘴;在全国范围内,96000名农民参加了除草剂使用培训计划,这是一项针对任何购买或想喷洒XtendiMax的人的新法律要求。此外,孟山都专门开通了电话热线,方便农民报告农作物损失。
帕特里奇认为,与1996年草甘膦除草剂农达首次投放市场时相比,现在喷洒的每英亩农药的化学漂移范围要小得多(当我要求提供1996年的漂移数据以核实这一说法时,孟山都的一位代表说该公司没有)。
帕特里奇认为我们也生活在一个不同的时代。
1996年,当种植者想要谈论或需要了解更多的事情时,他们会围在咖啡店的四人餐桌旁谈论它”“现在则是在社交媒体上进行讨论,不论是事实还是虚构都可以很快地传播。
但不管怎样,农民不断购买孟山都抗麦草畏种子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农田。2018年夏天,大卫告诉我:“我讨厌这样做,但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据他自己估计,在前两季中,他遭受了几十万美元的损失。他说:“我们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了。”
孟山都否认自己制造易漂移产品的企图,但这种除草剂能够轻易漂移是事实,对公司来说也是一个明显的优势。一旦一个农民选择了这项技术,他的邻居们就别无选择,只能效仿。
不可知的未来
2018年夏天,我驾车穿越阿肯色州时,觉得景色很美。天空,在一望无尽的平原上方无限伸展,郁郁葱葱的田野,在日落时分闪烁着云霞的光辉。但是,当农民们教会我怎样去辨别麦草畏的破坏时,我的视角发生了变化——这片土地,就像一场从微小而残酷的细节中逐渐显现出来的灾难。
我驱车经过一个湖,曾经主宰这一地区的湿地,现在只剩下这最后的遗迹,里面的柏树上长满了棕色的针叶。在一个花架上,花的叶子向内卷曲,这是麦草畏破坏的一个典型标志。与种植大豆的农民不同,后院的园丁无可防御,也没有基因改造的种子可供种植。
一位几十年来一直在密西西比县的养蜂人告诉我,他不得不重新安置这些蜂箱,因为蜜蜂采得蜜越来越少。他断定,罪魁祸首是麦草畏,它使得少数野生植物不能在单一的栽培环境中生存,而那是传粉昆虫的重要采蜜来源。
在阿肯色州威尔逊附近,我遇到了当地医生雷吉·卡洛姆(Reggie Cullom),他因为喜欢那里的山核桃和橡树林,买了一块地。“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用农田价钱买残枝落叶的人。”他说,“但是对我来说,拯救树木是很重要的。”
他说,那些山核桃树曾经一季能产出一吨,现在只能勉强产出300磅。当我们开着卡洛姆的卡车穿过他的庄园时,他指了指树顶,那里的树叶都变黄了。庄园的边缘,小橡树的叶子向内枯萎卷曲。
卡洛姆的邻居是一位退休农民,他看见我们从他身边经过,就走过来聊天。他告诉我,他五年前就不再务农,刚好避开了麦草畏热潮。他说:
“多年前,我们曾使用过麦草畏,但那是在年初,而且仅用于某些作物。”
在孟山都推出其抗麦草畏豆种之前,农民不需要在整个种植季节都喷洒这种除草剂。
“从那以后,一切都结束了。”他说,他现在想吃自己的蔬菜,种自己的水果——但是他做不到。农业的发展前途未卜。“有一天我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我务农以来,到底什么发生了改变?”
对今天的农民来说,现代农业就像是一场军备竞赛,在这场竞赛中,唯一的选择是拥抱最新的转基因种子和与之配套化学产品。然而,就像杂草对农达产生抗性一样,它们也会不可避免地对麦草畏产生抗性——那么农民该怎么办呢?
孟山都这样的公司一直依赖于这样一种理念,无论环境给农民带来什么样的挑战,我们都可以通过科学技术来克服。但科学所能取得的成就可能是有限的。
自1992年以来,科学家没有发现新的可用于除杂草的化学物质,这就是为什么化学公司开始转向类似于麦草畏这样老旧的、会产生巨大负面问题的除草剂。
此外,植物一直在进化。阿肯色大学(University of Arkansas)的农学家杰森·诺斯沃西(Jason Norsworthy)告诉我,一些农民可能很快就会没有化学制品可选了。他说:
“我希望自己能告诉你们,10年、15年后的未来是光明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2017年夏天,由于对麦草畏易漂移的投诉不断增加,阿肯色州作物协会决定采取行动。它宣布了一项紧急禁令,禁止使用所有类型的麦草畏,并且由州立法机构授权征收更严厉的罚款,最高可达2.5万美元。
一些农民对此表示反对——在一次会议上,有人指出,该州的农民已经花费了超过1.4亿美元用于购买抗麦草畏的种子,如果他们不能使用麦草畏,这些钱就会白白浪费掉。
2017年9月,300多名阿肯色州农民签署请愿书,反对这项禁令(反对滥用麦草畏的汤姆·伯纳姆,帮助起草了该文件)。他们要求作物委员会允许在某些条件下有限制地使用麦草畏,因为他们认为,如果负责任地使用,麦草畏非常有效,而且该州的禁令使当地农民陷于不利地位。
藜草是阿肯色州的一个主要问题,阿肯色州不应该是南方唯一一个不允许使用麦草畏的州。
农民们说。
检察官和辩护律师在审判柯提思·琼斯杀害麦克·华莱士案件的过程中,有意识地避免提及除草剂问题,这表明了麦草畏所具有的巨大争议性。检察官们告诉我,麦草畏牵涉的太多。
2017年12月,陪审团判定琼斯犯有二级谋杀罪。目前他已获得保释,正等待上诉。
琼斯在密苏里州的一家农用化学品商店工作,店主是隆尼·吉布森。当我进去时,他们告诉我他出去种西瓜了;我留下了电话号码,但琼斯并没有打过来。
同一个月,阿肯色州立法机构还要求作物协会重新考虑对麦草畏的禁令。然而2018年1月,农作物委员会投票决定无限期延长这一禁令。
尽管存在诸多争议,这种新型大豆仍然很受欢迎。孟山都公司估计,2018年约有5000万英亩的土地种植了抗麦草畏种子,种植面积达到了2017年的两倍多。
在阿肯色州,尽管作物协会禁止使用麦草畏,但农民们显然并没有把这一禁令当回事。
我今年6月访问三角洲期间,已经陆续发现很多损失。农民们开车带我穿过他们的田地,指给我看大豆叶卷曲的地方。
到种植季结束时,全国至少有100万英亩土地受到了影响——虽然影响范围较2017年小了些,但仍然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2018年10月,美国环保署对麦草畏的批准延长了两年。
截至目前,华莱士似乎是唯一一个在麦草畏事件中丧生的人,但是更多类似的事件几乎可以预见。有些邻居不再友好,口角偶尔会变成互殴。当我在吉布森和琼斯家附近停下来吃午饭时,一群在这个餐厅的农民警告我,考虑到局势紧张,要小心行事。
另一位触动了众怒而处于麦草畏事件风口浪尖的农民告诉我说,他在办公室里放了三把上了膛的枪。
即使阿肯色三角洲的农民在设法维持和平,但是很明显,关于麦草畏的争议也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美国农业的性质。
2018年夏天,在一个晴朗无云的下午,我钻进蒂姆·沙利文(Tim Sullivan)小货车的驾驶室,和他驾车在一条满是车辙的土路上颠簸行驶,去检查种下的大豆作物。对沙利文来说,检查麦草畏造成的破坏是现在生长季节的日常工作。他非常熟悉那些皱巴巴的叶片和枯萎的枝茎,开着车都能发现它们。
沙利文最近向作物协会提交了投诉,指责他的一名邻居让他的作物蒙受损失。他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喷洒农药;因为农民需要赚钱。
“我和他相处得很好,就算他喷麦草畏影响到了我,我也不会揍他,你明白吗?”
沙利文告诉我。
但沙利文也必须小心行事,如果另一个农民的化学品侵入他的农田,他会向当局举报他们。
过去农民常用握手言和来解决争端,但现在这一方法已经过时。沙利文说起他的邻居:
“他是个很好的老绅士,但他违反了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