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牧民们的自救力是如何养成的
来源: 原创 发布时间:2022-12-07 阅读:892 次
导 语
今年11月20日以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遭遇了十多年未见的暴风雪,26日前后,北疆阿勒泰、塔城等地区有牛羊、牧民失踪。这场暴风雪背后,很多牧民还面临着转场难、草料贵且短缺、牛羊卖不出去等问题。
边疆和高原牧民们如何更好地应对极端气候和灾难,保证生产生活的安全开展?为此,我们访问了藏北牧区的一位前任乡书记,他向我们介绍了集体经济互助合作防抗灾害的经验。围绕畜牧业集体经济所包含的养护草场、防抗灾害、看护喂养牲畜、抱团面对市场、帮扶老弱病残等工作,集体的力量明显大于单打独斗,这体现在四个方面:
一、通过集体的分工协作,劳动力资源以及牲畜、草料、储备粮等物资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用,降低集体内部的协调和交易成本,充分发挥了畜牧业的经济效益。
二、依托集体的力量,能高效调动集体内部的人力物力,缩短行政流程,对身处灾害中的个体们做到有力防护,有效回应和救济,以及及时恢复生产。
三、集体经济甚至能让单打独斗中被市场排斥的畜牧业产品重新商品化,获得市场定价。
四、一个乡的集体经济力量已然可以辐射救助周边县乡。
文字整理|大明 稼稻
责编|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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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雪灾的途中
大家好,感谢大家一直关注我们藏北的发展,下面我就围绕我们集体经济如何预防自然灾害这一问题做一些介绍。
我们SH县,平均海拔5000米,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地方,生态特别脆弱,气候也特别恶劣。SH县是纯牧业县,面积比较大,下辖好几个乡镇,我们乡因为走集体经济道路,是SH县所有乡镇中比较特殊的一个。我们乡在预防和应对自然灾害上的一些措施的确体现出了集体经济的优势。
我们这里有个老话,叫做十年九灾。我们的枯草期长达8-9个月,气候恶劣。我们这边经常发生灾情,所以防抗灾工作是所有工作中的重中之重。我们县已经经历了两场大雪灾,一次是1997年的雪灾,我记得当时青海雪灾也是比较严重的。2021年,也就是去年,我们县的雪灾情况也比较严重。
除了这两场大雪灾之外,小灾害在平时也是经常发生的。我们这边的主要灾情是风灾、雪灾、旱灾。那我们怎么抗灾呢?前面说了,我们乡是走集体经济道路,这里所有草场、牲畜都是集体所有的,基于此,我们平时预防灾害的方法有以下几个特点:
我们第一个独特之处是,我们的草场没有承包到户,每年十月,我们都要对草场进行巡查、调整,每三年会根据草场情况做大调整。我们会让集体中年纪大、经验丰富的牧民一起对全乡的草场做评估:草力退化的草场就休牧,对有些因为天气干旱而草质不好的草场,我们会把它定性为牦牛草场——其实质是根据牲畜吃草数量的多少和草场的草力情况,在草场和牲畜之间进行匹配,达成畜牧效率最好的匹配方式。十月牲畜和草场进行调整了之后,如果我负责喂养弱势牲畜,要把这些牲畜赶去A点放牧的话,那么集体会把所需的燃料一起收集,提前放到A点去。再比如,我们会计算好,如果安排某个草场专门供1000只绵羊吃草,吃2个月的草,那么集体也会派人事先放好燃料、相关设备,都会提前送过去,放得整整齐齐的。
我们还会预留出防抗灾的草场。据我所知,预留草场这样的事情,对于西藏其他畜牧区来说都是有政策要求的,我们的做法是将政策要求落到了实处,我们乡的老百姓没有侥幸心理,没有“等靠要”的思想,而是自己来落实,我们事前有预防意识,有预防能力,遇事有应对能力。因为草场是集体的,由老百姓自己管理,不用走什么行政申请的程序。我们的经济模式是集体所有,不涉及到这样的问题:比如,这是你家的草场,我要拉一块地做休牧,要放机器什么的,需要你同意,需要跟你议价等等,很麻烦。
如果十月国庆期间要巡查并调整草场,那么九月二十几号的时候,我们就会以村委为单位,让所有放牧点上的所有放牧人员,把所有牲畜包括牦牛、山羊、绵羊、羊羔等等赶到同一个开会的地点。所有的牧民村民都要过来,按照各自村民领导小组来分工。有些人负责验收牲畜生长情况,会看牲畜的膘情如何,做质量验收,把牲畜分为不同类型。
比如,会根据牲畜“夏壮秋肥冬瘦”的规律,考虑入冬之后枯草期长,我们会把年老的、瘦弱的牲畜单独挑选出来,作为“老弱生产小组”,驱赶它们去吃好的草场的草料,安排经验丰富的人放牧,以防春天的时候牲畜死掉。
如果有经验的牧民发现有些牲畜恐怕是再怎么照料也活不过春天的话,那么我们就把这些牲畜挑出来,牵他们去进行活牲畜交易,通过各种渠道把它们卖出去,防止冬天的时候牲畜受损。
我们能做得到这些,是因为牧民不用单打独斗。如果是单打独斗,那么牧民们牵着自己少量活不过春天的牲口去市场上卖,他们不一定有议价能力。大家知道,牧区的居住是非常分散的,牧民都在自己的草场上盖房子,这家和那家邻居之间的距离短则五六公里,长则十几公里,做牲畜交易的商贩子多数不愿意跑那么远的路挨家挨户去收牲畜。
第二个特点,我们乡有三个回应灾情的突击队。我们的突击队是一有灾情马上就能启动的,不用临时开会组织、布置。今冬明春的突击队预留人员都是随时候命的,由青壮年组成,一共三队,每队12-13人。如果承包到户,各自管自己的草场,第一时间恐怕很难动员起来。
我们乡的草场分为3块区域,3个区域对应3个突击队,对应着3个集体经济。有灾害出现,第一时间就能救灾,不用临时开会,经费不用向上级政府申请,自己集体就有钱。我们的救灾范围并不是一一对应的,救灾的时候我们并不规定物资必须从哪里调动,不管是谁的储备库,不管救灾的突击队属于哪个集体经济,只要是离开灾害点最近的库,就可以调用,离灾害点最近的突击队就要去救援。
第三个特点,我们除了每年对草场进行调整并配有应急应灾突击队之外,我们还有自己的储备库。我们会在集体经济的运行经费中预留5%左右用于预防和应对灾害。储备库的所有应急物资、草料等等都是我们自筹的。比如,我们今年买了300吨的草料,共花费90-100万,以备不时之需。
我们乡的两个村共同组成的集体经济公司今年准备分红,前几天他们跟我说,集体经济盈利约400万左右,每人将分红近1万元,另外留下一部分作为预防灾害和应对灾害的资金。
我们自筹的物资,随时可以动用。使用规则是由牧民代表大会定的,自己用自己的物资比较方便,不用打很多报告向上级部门申请,可以规避因报告不能第一时间批下来而耽误救灾的风险。
我们储备库的东西都是自己储备的,有些草场冬天作为羊圈,夏天作为种草的地。有些牧户身体不好,放不了羊,没有技能,我们就会给他们几个空的羊圈,让他们种草,给集体储备草料。我们还会安排劳力少的牧户种草去,这样既能非常好地安排不同的劳动力,也能储备草料,不需要等上面发。我们年年都这样做储备,所以我们草的储备能力特别好。
我举个例子,我去某邻乡,条件比我们好。但是有回他们遭遇雪灾后想转移牧场,但是没地方转移。我们乡的话,有移动羊圈——像蒙古包但是没那么复杂。我们乡里年纪大的人,如果连种草也种不了的话,就会安排他们做手工活。集体给她们发一些编织毡毯的材料,让他们为移动羊圈编织毡垫毡毯。我了解到有个乡有8个移动羊圈,这个已经算是很好了,而我们乡,光一个村就已经有90多套移动羊圈设备了。单打独斗成本高,雇人编织这个毡垫,成本也高。我们乡每年都会让牧民编织几个,一年一年攒下来,就攒了那么多。我们在基层工作的话,如果给上面打报告说,我们这里太冷了,要冻死了,这多丢人啊,讲不出去啊。
我们90年代的时候就有了燃料库的储备。上级政府比较重视燃料储备,工作组下来巡查,都会带去看我们乡。如果大灾来的话,驾驶员、挖掘机、油料储备,我们都有的。去年抗灾过程中,我们乡支援了其它村、乡。拿畜牧业基础设施来说,如果一直等上面政策来支持建设,无法立即覆盖所有的牧户,一定要上下结合,自己也要自力更生做一些准备和努力。
我跟一位书记聊合作社时得知,他以前有500-600头绵羊,算是富裕户,2009年经历了一次小雪灾,雪下了一个礼拜,这些羊就全死掉了,他一下就变成了贫困户。我们乡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就算下雪了,就算有牧户的羊都死了,可损失是大家一起担当,受灾的牧户就不会变成贫困户。我认为藏北特别适合集体这种模式。用这样的方式培育自救能力动员能力,最好。我们基本都是集体出钱,剩下的劳力,山上盖羊圈去,给你记录工分。
今年因为疫情我们这里虽然偏僻,但也封控了几个月。那个时候糌粑在市场上已经买不到了,外面的很多糌粑都进不来。但是因为我们一直储备青稞的习惯,所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我们不用电,老百姓自己就可以把糌粑做出来,就这样我们一个乡还承担了三个乡的糌粑供应。万一灾情严重,封控时间长,草料没了,青稞还可以磨出来给牲畜作饲料。
今年疫情的时候,刚好县里面安排,让我们磨糌粑。我们当时是用羊杂牛蹄子换来青稞,以物易物换来的。自从分草场到户之后,羊杂什么的已经一分钱不值了,老百姓也没有留下羊杂等料的习惯了。因为牧民们分散居住,商人嫌太麻烦,成本高,就不愿意来收了。我们乡是羊杂等物的唯一市场,藏南商户会来收。因为我们的集体经济很容易就可以把羊杂集中起来,由集体来对接来收取交易的商户,商户愿意来收。我们这次就用羊杂换了青稞。
类似的情况还有。比如,国家对粮食储备是非常重视的,各级政府都重视。我们以集体经济的方式经营百货店,按照今冬明春的情况,进粮食做储备。比如今年我们估计需要进的多一点,那就按照今年的情况估算买进粮食进行储备,开春后如果吃不完,我们不会继续放着或者坏了以后丢掉,我们会统一再去卖掉,我们边吃边卖,不浪费粮食。
我们乡到处都是储备点。一个牧场里有几个生产小组,大家一起共用一个储备库,都是集体出钱建设。两个村,经济独立,但是储备库的东西不分,三个储备库,能互相用。虽然经济是独立的,但是在自然灾害面前,大家都可以公用,服务点的东西相互都可以用,二村的东西可以放去一村,一村的可以去二村的放牧服务点取用东西,这些事在我们这里都是没有争议的。
交流环节
陈祥军
藏北乡的很多做法和新疆的牧区人民公社时期非常相似。在人民公社时期有新疆牧业办公室这个集体组织,但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草畜双承包之后就被取消了。
我调研的新疆阿勒泰富蕴县在抗灾害方面积累了很多经验。他们也有预留的草场(该草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使用),牲畜的分类特别细,转场的时间也很精细(详见我的论文《草原牧区灾害的人类学研究》)。该县有一套完备的预警机制,过去没有手机、没有信号,靠的都是有经验的牧民去预测,根据天气情况进行灵活、机动地转场。但是在双承包之后,转场的时间就固定了,当地一位负责畜牧的副县长也表示,在牧区承包之后,人民公社时期积累的很好的经验都被放弃了。杨廷瑞在1991年的时候就自费打印游牧论文集,分发给各个部门,呼吁双承包不适合牧业,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
牧区发生的各种灾害说明单家独户的牧民是无法应对的。我目前担心的是,春季对于牧民来说是最难熬的,因为按照以往的规律,牧民在秋季会把牲畜卖掉,用赚的钱购买粮食和生活用品。但今年秋季没有把牲畜卖掉,还需要买大量的饲草料,资金短缺,春天将会更难熬。
由于牧业的生产周期要比农业长,因此在遭遇自然灾害后的恢复也需要很长时间。今年新疆的受灾面积很大,当地政府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展开救援,不同县乡的应对存在较大的差异。
陈祥军,新疆乌鲁木齐人,毕业于中山大学人类学系,获法学博士学位,剑桥大学社会人类学系访问学者。现任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生态-环境人类学、灾害人类学、牧区社会与草原生态、资源开发与环境保护及口述史等代表性论著。
问:藏北乡在一系列大的制度变化和冲击中如何能保留住这些集体的运行?
答:81/82年的时候,根据政策需要解散,当时的乡党委书记征求老百姓意见,70%左右的老百姓表示希望保留集体经济的模式,最终就将其保留下来。后来上级多次要求解散,为了完成承包的任务,就把各村的草场分了一下,牲畜在承包给牧户之后依旧由集体养殖。为了照顾没有劳动力的牧户,避免他们分不到收益,就让他们养私畜。2018年前后,上级再次要求走股份制,必须承包出去,大家当时其实有点动摇了,后来遇到了严老师,在她的帮助下,我们最终决定仍然保留集体经济模式。最近两年我们乡对外的宣传多了,集体经济的效益也高了。2019年底,单户四个劳动力能分到26-27万左右(不包括政策性收入)。
问:抗灾突击队的青年平时不从事牧业生产吗?
答:在牧区,夏秋春三季用的劳动力很多,冬天用的很少,冬天劳动力闲下来,用于突击队(送饲料、帮忙)。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这的青年从来不外出打工。
问:没有加入合作社,选择单干的牧民如何应对自然灾害?
答:所谓没有加入合作社就是不参加集体分配。目前不存在牧户整体脱离集体的,可能会有一两个选择单干,但他们的草场在合作社,私畜也由合作社饲养。这些单干的不享受村集体的工分分红,但享受公司的集体经济分红(因为他的户籍在藏北乡)。
问:选择单干的牧民之后想再回到合作社,可以重新回到集体吗?
答:之前不行,现在可以了。如果社员选择单干,要么把牲畜赶出合作社自行饲养,要么将牲畜留在合作社,给集体交代管费,这个费用是逐年升高的。因为集体的监督机制非常完善,发展的特别好,加入集体的老百姓受益颇丰。那些选择单干的想回来,但又觉得返回没有面子。集体就给他们台阶下,告知他们集体需要很多劳动力,如果回来的话集体会献哈达、发奖金。那些单干的就陆陆续续回来,目前还是有一部分还没回来。
问:不参与工分分红的劳动力大概占多大的比例?
答:不超过5%,一个280多口人的村子,最多只有十几个人不参与工分分红。
问:那些没有集体经济的乡镇,有没有其他活动能够维持人们的社会关系?
答:那些没有集体经济的乡镇,可能会开个会,搞搞文艺活动。在我们乡,剪羊毛、10月份的牲畜结构调整慢慢成为了一个节日,老老少少集中在一起吃饭唱歌,边劳动边娱乐。单干的没有这种活动,因为离得远,地广人稀,居住特别分散,大家都不熟悉。
问:藏北经验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应该是制度(监督制度、验收制度),然后是制度的落实,不能优亲厚友,要做到公平公正、团结。带头人也比较关键,带头人对集体的认识比较好的话,他的工作责任心就会被激发出来。
问:怎么处理集体与个人的利益关系?
答:二者之间一定有冲突。但有些单干的到社会上需要看老板的脸色,需要面对社会的杂七杂八,但是在集体里面精神上没有任何压力,干的越多挣得越多,也会有较强的荣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