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农民办农会

来源: 公益百科     发布时间:2013-12-16     阅读:2013 次
食物主权按:山西省的“永济市农民协会”2003年在民政局正式注册,是依照民政部有关规定登记注册的国内首家农民协会。覆盖永济市两个乡镇三十五个村,土地三万余亩,拥有会员三千人。

山西省的“永济市农民协会”2003年在民政局正式注册,是依照民政部有关规定登记注册的国内首家农民协会。覆盖永济市两个乡镇三十五个村,土地三万余亩,拥有会员三千人,下设妇女协会、养牛协会、养鱼协会、芦笋协会、科技服务连锁中心、大学生联谊会等七个分支机构,开展了科技培训、文化活动、村容治理等大量活动。

协会的女会长郑冰成了倍受关注的焦点,几乎所有专家学者和媒体记者都问过这样的问题:“你是怎么想到的要搞农民协会呢?”面对郑冰,这个从1997年起做了大量开创性工作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人们提出这样的问题再自然不过,这却是一个让郑冰本人无比困惑的问题:“我觉得这种问法完全是问颠倒了。不是说我郑冰想做什么就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们农民确确实实地需要什么,我们,才做了什么。”


从科技培训开始

郑冰所在的寨子村座落于黄河岸边,除了传统的农作物,人们还在河滩上种芦笋、养鱼。高中毕业的郑冰在当地小学当老师,还和丈夫办了一个以卖化肥农药为主的科技中心,过着不错的小康生活。

郑冰发现,乡亲们来买东西的时候问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别人都买什么?”,第二句就是“别人买多少?”1997年,她向一位顾客介绍了有关知识,告诉他不必买这一种,而且不必买这么多。郑冰一片好心,既为他省钱,又能提高效用,但人家不领情:“你不卖就算了,我买别人的去。”

乡亲们大多不懂农业科技知识,花了太多冤枉钱,收益也不理想。郑冰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为了改变这种状况,自掏腰包请来专家,要在村里办农技培训。

万事开头难,刚一开始乡亲们都不接受:她开着农药铺,是不是要来推销啊?郑冰有副倔脾气,不仅爱“管闲事”,并且管就要一管到底。为了说服大家参加培训,她从妇女入手挨家挨户做工作,先是说服村里相熟的姐妹,还跑到了邻村,一共跑了十个村子,每个村说服一位妇女,请她们再劝说身边的五位姐妹来参加培训。

因为组织难,郑冰希望培训能到七八十人,最好不要冷场,但让她意外的是到了四百多人,培训课也一延再延,从上午十点进行到下午四点,乡亲们还将老师团团围住,一再问老师以后还来不来。

老师还来不来,就看郑冰怎么办了,乡亲们对农技知识的需求让郑冰很感动,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她合计了一下,农药店那年的收入接近四千块,可以办四五次培训,再多就赔了。

培训班要继续办,问题也随之而来,除了要确定内容、联系老师,要有各种各样的花费,让郑冰难受的是还要面对别人的误解,特别是同村乡亲的误解。看到培训班的热闹劲,有人开始说怪话了:郑冰开这么大的会,还不知道要挣多少钱,我们都是去给她帮场子的,以后别给她帮这个场子了。郑冰特别委屈,为了不让乡亲们觉得自己是在“推销”农药,她还特意要求来讲课的老师在培训中一定不能推荐什么农药好、什么化肥适用,甚至还为此得罪了一些厂家。

    再做培训的时候,郑冰有意避开了自己的村子,只请外村的人来参加。郑冰的培训针对性强,实用有效,不听实在是个损失,曾经说过怪话的又问她为什么不通知他们。郑冰反问:“你们不怕来给我帮场子吗?”那人不好意思了:“你的培训好,我就是想来听听,谁说过给你帮场子了。”郑冰虽然厉害,但从来都不得理不让人:“那好办,想听你就来,下次通知你。”

郑冰意识到在农村推广农技知识大有可为,1998年说服家人辞去了小学老师的工作,全心投入农技中心,每年举办六到八次培训。有付出就会有收获,普及农技知识增加了农民收入,科技培训为郑冰赢得了信任,农技中心的收入也直线上升,1998年收入仍然只有四千元,但1999年一下达到了八万八,2000年也非常可观,两年共收入十几万元。

郑冰的农技培训辐射周围三十多个村子,名气越来越大,2000年,分管市长带着四大班子专程观摩,直说我们的老百姓了不起,不等不靠,自己举办了这么好的农技培训。市长不仅给郑冰带来了农业局水利局的专家,还给她带来了扩大发展的新思路,建议她拓宽思路,向农民经济合作社、农民协会发展,郑冰当时都听愣了:什么是农民经济合作社、什么是农民协会呀?

遭遇打击后的思考

2000年是郑冰事业发展的一年,成了远近闻名的科技带着头人,有了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同时,这一年也成她遭遇了最大挫折的一年,遭遇了三次致命打击。

第一件事是为别人养鸡贷款做担保却当了被告要代人还钱。村里妇女合计养鸡,缺技术,郑冰去畜牧局请来了老师;缺进销渠道,郑冰联系到了热门的“公司加农户”有关厂家;缺资金,郑冰出面担保,为三十个养鸡户在信用社贷款十五万元。头两批鸡都是郑冰出面张罗,情况还不错,后来觉得大家已经上路就不再管了,厂家还又找到郑冰希望她继续负责并允诺提成,郑冰谢绝了。于是厂家接手,事情慢慢变了味,推销的饲料格外贵,防疫也不及时,育成鸡不达标只能低价处理。这样一来,厂家卖鸡苗、卖饲料都稳赚不赔,养鸡户却都赔了钱。信用社到期无法收回贷款,将担保人郑冰告上了法庭,最后达成协议由郑冰在三到五年内还清。

第二件事是收购芦笋赔钱。寨子村位于黄河沿岸,两千八百多亩滩涂,在河滩上种芦笋成了当地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行情好的时候每公斤能卖到十元钱,但那一年行情特差,加上中间商压价,每斤只能卖五毛。大家都来找郑冰想办法,希望能由她出面把芦笋收起来送到加工厂。郑冰就出钱试了一个星期,但芦笋的收购价格完全是厂家和中间商说了算,不仅没能解决乡亲们的难题,自己还赔了一万多。

第三件事是赊销化肥赔钱。周围的乡亲们都来郑冰的店里赊销化肥,一年赊销额十一万,原本说好到了年底一并还钱,但那年芦笋行情不好,年底谁都不还钱。

郑冰兴冲冲地为大伙忙了一年,却弄得官司缠身,还要面对凭空飞来的二十几万元债务。接连三次打击,损失的不仅仅是钱,更让她伤透了心:我帮大家贷款、为村里代收芦笋、给乡亲们赊销化肥都没有错啊,大伙怎么只顾自己不管我的死活呢?

那一阵郑冰常坐在黄河沿上,望着滔滔而去的河水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在回忆自己几年的经历,特别是要把这三件办砸了的事情从头到尾一点一点理清楚。

为了到期无法收回的十一万元化肥款,郑冰一家一户了解了情况。大约有一半人确实没钱,但另一半人不是没钱,而是看到别人不还觉得自己还钱吃亏。那么,这些有能力还钱的人把钱放到了什么地方呢?他们把钱存进了信用社。这个发现让郑冰哭笑不得:人家把钱存进信用社,我再去信用社贷款,把贷款买来的货赊给大家,到了年底,他们从信用社拿利息,我这里的货款收不回来,信用社还要找我还贷款。这样转来转去,吃亏的都是我呀!

这时,郑冰又想到了市长曾经指点过她的思路,完全可以用农民经济合作的方法来办这个农技中心。如果让乡亲们把多余的钱放在店里,自己就不用去信用社借款,不仅资金问题解决了,也不用担心大家赊销化肥到时不能还钱。

于是郑冰先找了二十户做试验,问能不能借两千块钱做生意:“我可以按月给你付利息。”大家都很爽快:“乡里乡亲的,还说什么利息呀,两千块钱放你那里用就是了。”郑冰变了种说法:“我拿这钱是要去做生意赚钱的,我们按月分红吧,每月能有三分红利。”这样一来,农技中心运行情况出人意料地好,乡亲们觉得每月在她这里分红,是股东了,买过化肥之后,都迅速把钱还上。第二年郑冰的合作进一步扩大,办起了五个科技连锁店。

改变从跳舞开始

郑冰从失败的经历中反思,应该想办法把农民组织起来,光靠一年搞几次技术培训远远不够,根本问题是要改变农村的封闭、自私、愚昧和麻木。郑冰有个妹妹在武汉,她去看妹妹的时候见到武汉的妇女都在街头跳健身舞,而村里的妇女不是搓麻将就是串门聊天,说的无非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2001年7月,郑冰跟姐妹们说:“城里的妇女都跳舞,我们为什么不跳呢?”不会。不会可以请老师教啊,郑冰去妇联请来老师,在村里召集了二十四位姐妹,四人一组,就在自家的院子里跟着老师学跳舞。

农村妇女学跳舞到底是头一回,头一天基本上什么都没学成,大伙儿把跳舞的场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比跳舞的人可多得多了。单是看热闹还不要紧,要命的是老有人说风凉话,最难听的说跳舞的这些女的全是流氓。

郑冰心里难受死了:不过是清一色妇女跳妇联推荐跳的健身秧歌,就这么说我们,而且是我们农民自己在说自己,是我们女人自己说自己。农村的陈旧观念太可怕了!郑冰找到六个小组长,做她们的工作,鼓励大家坚持下来,而且一定要越跳越好。

坚持了一个月后,同村一个男人遇到郑冰,见面就谢她:“哎呀冰姐我得谢谢你,我媳妇跳舞不错。”“怎么不错啊?”那人笑了:“我媳妇跳舞以后在家里不骂我了。”

过后这句话让郑冰想了很多:难道我们农村妇女嫁给丈夫就是为了整天和丈夫吵架的吗?都说农村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整天骂骂叨叨的,为什么她参加这个健身秧歌就起变化了?因为她充实、她高兴呀。这不仅仅是一个跳舞的事,它在很大程度上转变了农村妇女的生活观,这太有意义了。

那年春节期间,村里的歌舞节目特别丰富,外村的妇女来串门,看她们天天下午有活动,无比羡慕,回到自己村子里跟人说起来,总说寨子村的妇女没白活。

从这句话郑冰又开始琢磨:我们可不可以向外村发展?她找到了自己村子里的骨干,跟她们商量是不是主动上门,去教邻村的妇女一起跳舞。一开始大家齐声反对,郑冰将心比心:你们看,是妇联来的老师免费教会了我们,别的姐妹都羡慕我们,我们怎么就不能再走出去为别人服务呢?

郑冰从寨子村选出了二十五位骨干,两人包一个小村,三人一个大村,包了十个村。外村工作非常难搞,如果不是有以前搞科普活动打下的基础恐怕根本推广不动。让人欣慰的是,经历了许多波折,越来越多的姐妹们接受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慢慢推广到了周边三十多个村。

跳舞被接受了,郑冰又进一步,要组织大家学习。大家一听就炸锅了:“跳舞热热闹闹地还行,学什么习嘛!” 也许是因为当了多年老师,对种种不同意见,郑冰自有一套办法。

郑冰去找人学习,当时大家正在谈挣钱,郑冰说:“出去打工的话,我感觉我有一年挣万把块钱的能力,为什么,我各个方面读的书多,你们不学习出去打工也挣不到钱。”反对的说了:“郑冰你让我们学习行,白天学晚上学都行,能学到钱吗?你要给我钱我就学。”她一说,大家都在看着郑冰怎么办,郑冰反问:“你要钱干嘛?”“星期天孩子回来就要钱。”郑冰又问:“你孩子上高二,花了多少钱?”“花了一万多块钱了。”郑冰接着问:“已经花了这么多钱那你干嘛还要供他上学?”“当然要供了,我现在花一万多,还要供他上了大学,出来就能挣大钱。”郑冰笑了:“你看你这个人不讲理,你已经在孩子身上投入了一万多块钱,还要再投入几万块,可见你觉得学习是有用的,是个长远的投入,为什么我一要你学习你干嘛今天就跟我要钱呢?”对方说不出话来了,只好推说还要干农活,没时间学习。郑冰不依不饶:“农忙的时候你干农活,农闲的时候你干什么了?还不是去打麻将!这样吧,以后别打麻将了,把你打麻将的时间拿来学习行不行?。”

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大家都在一边看着,一开始心里也有类似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把事情想明白了,开始围攻她:“你学习给自己学的,干嘛跟人家郑冰要钱呢!”

见大家的观念在变,郑冰抓住时机再进一步:“果树都是三年挂果,咱们也用三年的时间栽个知识树行不行?我们学习不是要拿中专文凭大专文凭,就是看看咱们三年之后有没有改变,看咱们三年过后能不能挣到钱。咱们就学三年,到时候你觉得没有效果再退出行不行?”郑冰在跟人辩理的时候爱用反问句,她逻辑缜密,句句在理,往往几句话就能把人问住了。她在向人提建议的时候爱问人“行不行”,郑冰说话语速很快,连珠炮似的,明明是问句,可是同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带有一股子命令的味道。郑冰眼界开阔、思路正确,加上她为人行事过硬,利益归大伙,亏空自己顶着,所作所为都对大家有益,她的这些“命令”自然就有一种特别的号召力和感染力。

郑冰在村里组织了二十八个学习小组,农闲时间聚在一起学习。至于学习的方式倒不必强求一致,那时候电视里正热播大学生辨论赛,郑冰建议大家也搞辨论,平时在一起爱说什么?就是婆媳矛盾呗。那好,咱们大家就来辩一辩,婆媳不和是婆婆的责任还是媳妇的责任?奖品是一袋方便面,四个人正方、四个人反方坐那里,学大学生的样子搞辩论。刚一开始,下边就说了:“哎呀别说土话了,说土话难听死了。”郑冰一听乐了:“那好,咱们别辩论了,先学普通话吧。平时我们到城市玩呀、逛商店呀,一口土话,别人瞧不起,我们自己也觉得难听。”

就这样,她们从学普通话开始,到进行辩论赛,议题都是自己身边的事,生孩子男孩好还是女孩好,盖新房平房好还是楼房好,村子里的文化活动就这么开展起来。她们学习的形式灵活多样,不管人多人少、时间场合,只要几个人聚到一起就可以学,内容更是丰富多彩。主要内容有四项,一是技术交流,谁种庄稼种得好就请她讲经验体会;二是家庭教育,讲如何孝敬父母、教育子女,如何处理夫妻关系、邻里关系,谁家和睦,就把婆婆和儿媳妇找到一块儿请她们说,谁最孝敬父母就请她讲,当然也有那些不孝敬父母的人从中说怪话,郑冰认为这种人非常可怕,必须转变:“你说别人孝敬是假的,那你把自己怎么孝敬父母的事都跟大伙讲讲。”她不讲,不讲还不行呢,逼着她讲,把这种人转变一个就能影响一片;第三项内容是开心一刻,大家聚在一起搞文娱节目、唱歌,不唱不行,郑冰会将她:“你连歌都不会唱怎么能出去挣钱”;第四项叫脑筋急转弯,老百姓观念太陈旧了,平常只干活不动脑,脑筋都要生锈了,急转弯、猜谜语,算是做大脑体操。

2003年春节,郑冰找到市文化局和妇联,要组织村里的妇女到市里去跳舞。一开始组织者连声说好,问她们组织多少人,听说大概一千人,给吓了一跳:这么多人,那不炸了锅了!郑冰坚持要试一试,那好,就把这个节目排到最后,一旦演砸了、乱了也就算散场了。

到了演出的时候,郑冰将三十五个村组织了三十五个队,一千多人在永济大街上一眼看不到头,不论是秧歌队、腰鼓队还是狮子表演,个个节目都出得特别漂亮,到场的市委副书记连说农村妇女给我上了一堂课。

“农民协会”的诞生

在组织妇女活动之初,郑冰一开始自称“妇女俱乐部”,等到发展到一千多人又改成了“妇女文化活动中心”,2003年11月,地市妇联推荐郑冰到北京参加农村妇女培训班,听了张正教授和谢丽华老师讲课,郑冰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妇女协会:哎呀,我做的这些事就该成立一个妇女协会嘛。当地政府也全力支持她,都说郑冰赶快把你的组织扩大化,你们扩大到哪里,科技风气就到了哪里,可以抵制那些歪门斜道。当她真正着手成立妇女协会时,许多男的提意见了:你怎么光组织女的就不组织男的了?我们也想参加。这时候再叫妇女协会就不行了,那叫什么呢?只能叫农民协会了,而且,这个协会覆盖了两个乡镇三十五个村几千人,也不能叫寨子村或者蒲州镇农民协会,就叫“永济市农民协会”吧,全国的第一个农民协会就是这样成立的。
在经历了2000年的三次挫折之后,郑冰从自己的遭遇反思农村的问题,其实就已经萌生了通过改变农村陈旧观念建立合作的想法,一方面避免类似问题发生,更重要的是改变农民任人宰割的经济地位,改变农民的生活。但郑冰所在的寨子村有个特别的现象,这是个没有村委、没有村长的村子,两次村委选举都以“难产”告终,因为村子里的派性争斗,你一帮我一派,甚至有些住在一起的邻居见面话都不说,仇人似的。如果连人都坐不到一块那还谈什么合作?

郑冰先是通过文化活动动员大家参与,不知不觉就拧到了一起。团体节目以学习小组为单位,必须共同站出来给大家表演节目,一人不上,整个团队就被取消资格,这样团队内部自然会团结互助。最初的学习小组十人一个团队,自愿结合,都是平时关系好的在一块,又过了一段时间,郑冰打破了原来的小组,按住地重新划分,大家一起学习、讨论、唱歌、出节目,原来不说话也就说了话,派性问题自然解决。后来,在寨子村此后的村委选举中大家一致推举郑冰当村长,但郑冰表示不参政,也要求协会的副会长们不参政:“当了村长就没有太多时间管农会的事了,我们要全心全意办好农民协会,建立真正能够改善农村产业结构、改变农民命运的合作,不能让三千多名会员对我们失望。”

农民协会成立后,郑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科技中心交给了协会。那时候,她的科技中心用农民参股合作的方式办得非常红火,办成了覆盖三十五个村的五个科技连锁店,还吸引了不少大学生回乡工作,不仅销售农药化肥,还能提供科技服务和技术支持,都是名符其实的农村科技服务中心。郑冰要将连锁店交公,一开始协会的负责人都不同意,科技中心是郑冰在工商局正式注册的,是他们夫妇自家的产业,一步步发展到今天不容易,到现在郑冰还在用自己的钱为当初村里养鸡还贷款,如果把连锁店交出来,她还款的钱哪里来?但郑冰是这样分析的:“连锁店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我自己在操作,其实真正的收益来自于我们协会的无形资产。”科技中心连锁店交到农民协会,通过民主选举选出了经理,由协会一位副会长监管。

其实,将科技中心交到农民协会,郑冰还有更深一层想法。她曾就协会资金来源和运行方式请教过许多专家,也接触过一些NGO机构,得知有些机构靠申请外部基金运作,有的靠自己养活自己,她觉得靠外部资金运作,只要资金一抽走就停止不前了,没有独立的生命力。她希望能够用科技连锁店的收入来支撑协会开支,通过协会内部利益相互借用和再分配,实现协会自偿。

一句话引发的改变

2004年初,北京几位记者来采访,临走对郑冰说:“你们的文化活动虽好,可村子里的土路太难走,到处都是垃圾,太脏了。”这句话让郑冰想了很多,寨子村是个老村,几十年没有修过路,大小十三条巷道没有一条好走的,外村都管这叫“猪圈巷”,她召集大家开会:“北京来的记者笑话咱们了,咱们能不能把路修一修、把垃圾清理掉呢?”

郑冰布置了一个辩论题《在农村,是多挣钱重要还是环境卫生重要》,辩来辩去,挣钱当然重要,如果环境卫生不好,垃圾遍地、蚊虫满天,传染病多,人一生病,影响挣钱不说,还要赔钱呢。

郑冰又和大伙算了一笔账,在村子里修砂石路需要十三万块钱,村里拿不出这钱笔,如果全村213户每家都把门那一段自己负担,只需六万块,如果大家都出义务工修路又可以省下三万多,剩下的三万多块,农民协会就修得起了。

因为农村协会已经扩展到三十五个村,不可能专为一个村办修路的事,就又在寨子村选出了一个二十人的村建理事会。如今的寨子村不光修了路,每条路都建了垃圾箱,定时清运,理事会半个月检查一次,还给每条巷都起了好听的名字,迎宾巷、幸福巷、吉祥巷、顺风巷等等,每家每户都编了号,整个村特规范。外村的人到了寨子村都无比羡慕,连说人家文明村就是干净,寨子村的人到了外村就受不了,连说外村太脏了。郑冰又有了新的想法:我们能不能把协会所在的村子都治理一遍呢?

“一句话”,往往成了改变郑冰、改变寨子村生活的契机。1997年买农药的农民一句不满的话,让她开始了科技培训;村里男人一句赞扬的话,明确了改善农村女性文化生活的目标;邻村姐妹一句羡慕的话,让她把新的活法带给了上千姐妹;北京记者一句批评的话,改变了村里人世世代代的生活面貌……这样的一句话,在郑冰的生活里还有很多很多。

平时城里人来寨子村串亲戚,爱带几个村里人自家蒸的馍:“什么也不希罕,就是希罕这里的馍,不用酵母粉,吃到嘴里有股子面香味儿。”听了这话郑冰组织村里的妇女蒸了馍拿到城里,送给大家品尝,寨子村的手工馍很快就受到了城里人的欢迎,就这样,十户人家办起了蒸馍作坊。

郑冰组织大家学习什么是WTO,有人说:“这事儿太远了,跟我们寨子村的人没有关系。”郑冰说怎么没有关系?谁都知道加入世贸以后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世界非常有市场,这个“传统文化”听着是个大词,其实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寨子村座落黄河岸边,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刺绣、缝纫,是村子里的姐妹们人人都会做的手工艺,其实都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载体。村里27名妇女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手工艺厂,棉被、床单、土布,分散操作,集中展示、推广,越办越红火。

每年,郑冰都会组织大家认真学习中央关于农村的一号文件,把文件复印了许多份,大家聚在一起一字一句地读,边读边讨论。一号文件号召民营企业向股份制转化,大家说了:咱们可不可以也办个股份制企业呢?农村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办企业没问题,办个什么企业呢?咱们农村盖新房的多,都得到城里买涂料,办个涂料厂一定不错。大伙算一算,办厂需要七八万块钱。于是,每一股三百多块钱,郑冰开始动员大家入股。有人说郑冰我出四万六控股行不行?郑冰说不行。想控股的人嫌郑冰太武断,有的老百姓也有意见:我们没有钱你非让我们拿钱,有人愿意出钱你为什么又不愿意?郑冰找来有关合作制和股份公司的资料让大家学习:“他出钱控股,我们大家全都是给他打工的,我们就是要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三天以后,82户农民参股成立了合作涂料厂,涂料厂需要工人,又从这82户里选出了29名工人,还选出了自己的厂长和理事会。

涂料厂像协会的其它分支机构一样,独立运作,作为农民协会的会长,郑冰一天忙到晚,从不插手厂子里的具体事务。后来有一阵涂料厂遇到内部管理的问题,整个就吵翻了,都找到了郑冰这里。郑冰了解了几方的意见,当天傍晚请所有人都到自己家里吃饭。

郑冰的家是所三百多平方的大房子,同时还是农民协会的办公室和文娱活动卡拉OK室,那天郑冰在家摆了四桌酒席,大家到了先吃先喝,然后再坐下来谈事情。因为刚刚吃过喝过,又是在别人家里,不可能吵起来,很快搞清楚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几十个人带着火来的,一团和气走了。那顿酒席花了郑冰几百块钱,厂长说这是帮厂里解决了问题,这笔钱应该出在涂料厂的账上,郑冰不这么看,若是把账做到了厂里势必有后患。厂长又说你花了这么多钱实在让人过意不去。郑冰笑了:过意不去就好好干。
 
联合起来力量大

最初动员大家参加学习,郑冰建议用三年栽一棵知识树,三年过去了,学习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根本就没有人提学还是不学的问题,学习内容也发生着变化,从最初的自娱自乐到经济政策、国际形式。古老的乡村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人们的观念在改变、境界在提升。

随着郑冰和“国内第一个农民协会”声名鹊起,他们和新闻界、学术界、企业界发生着越来越多的联系。郑冰曾经与一位企业家探讨农民与企业的合作问题。企业家认为农村这盘棋全靠企业带,但郑冰不这么看。企业家说:“农民与企业资本合作是改变命运的有效途径,我们八年间投资3000万建设了2000亩生态园,改变了农民的生活。”郑冰说:“拥有3000万资金的企业对任何农户都是大吃小,不是真正平等的合作。我们分散的农民仰赖企业的投资就只能是企业手中的一粒棋子,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那片土地上的农民只能在为企业谋利的同时附带得到一点改善。”企业家问郑冰:“在当今时代任何人都不可能关起门来拒绝合作,你们就不与企业合作了吗?”“合作是必须的,是我们农民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但我们有过深痛的教训,分散的农民和企业之间无法进行真正平等的合作。农民和企业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有平等的合作?必须要有一种对等的地位。怎样才能获得这种对等的地位?这种地位企业不可能给我们,只有我们农民自己创造。我们农民协会在自己的土地上也已经做了八年尝试,论投资,我们八年只有十几万,与企业无法相比,但是,在这八年间,我们农民的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改变了观念之后,我们将由一个个分散的个体形成真正的合作,三千会员的三万亩土地将是一份巨大的资源。”

她是这样说的,也正在进行这样的尝试。农民协会是农民的协会,农民的本份就是种田,如何让土地资源发挥最大的效用是问题的根本。最出色的种田能手一亩地收入能达到三千元,但百分之九十的农民只有千元左右,协会三万多亩土地就有几千万的收入差异,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提高农民种田的收入呢?

农民协会与西北农大小麦研究所合作,引进良种良法,种了380亩试验田,统一农技指导和田间管理。由于品种出色、管理得法,取得了较好的收益,也暴露了一些问题。本来,协会在专家指导下,统一了用药种类、用量和施用时间,但有人觉得别人都打了治蚜虫的药,自己的地里不会有事,就把药藏起来用到棉花地,结果,他地里的蚜虫不仅害了自己,还殃及邻居,带来不必要的损失。第二年,农民协会准备扩大规模,试验田发展到了1900亩,也改变了方法,把参与者的土地集中起来,交给大家选出的种田能手管理,年底分红,等于在用土地入股,从所有参与土地合作的174家农户中选出了38位代表成立了生态农业管理委员会负责监督。农民协会的目标是在试验的基础上扩大合作,由种田能手来发挥土地的最大效用,把其他人分出来去搞经济。

2000年遭遇的三次挫折给郑冰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农户养鸡和收购芦笋虽然看上去是两码事,但归根结底说明了一个问题:农民的力量太微小了,根本没有和大资本对话的资格,农民要是没有一个利益共同体、要是不联合起来,只能提供低收入、低附加值的初级农产品,没有出路。农民协会虽然种出了可以用于加工方便面和饼干的优质小麦,但对于一个年产万吨的面粉加工厂或者食品加工企业来说,不论是380亩还是1900亩都太少了,不具备对话的资格。可是,如果将协会三万余亩土地都联合起来,又会怎样呢?合作,让大家看到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前景:我们可以把土地集中起来像工厂一样经营,交给种田能手通过精细化管理提高单位土地的收益,同时,合作使分散的农民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力量,不仅具备与厂家对话、争取更高收益的资格,还可以提高农产品附加值进行深加工,在实现了一万亩土地的合作之后,就可以兴建自己的面粉加工厂和食品加工厂。

当然,在市场竞争日渐激烈的今天,在缺乏资金、缺少人才的农村,要实现这样的目标需要面对的问题还有太多,困难还有太多,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郑冰已经走上了这样一条探索之路,永济农民协会已经走上了这样的探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