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运动:日本“生活俱乐部”的半世纪实践

来源: 人民食物主权     发布时间:2019-12-18     阅读:5723 次
导语:生活只能如此吗?我们不仅要面对被各种商品包围而不断消费的社会,也要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阴暗与不堪,我们真的无力改变吗?日本“生活俱乐部”的实践,让我们看到生活不是单一的,生活还有更多的可能。“生活俱乐部”从食物出发,一步步发展到生活、社会不同层面的参与,不仅维护了大众对于食品的权利,更调动起市民的积极性,创造着理想的生活。虽然“生活俱乐部”的实践有其独特的社会文化背景,但更重要的是,反思“生活”的本质,从小地方着手,一起思考实践,生活才有机会出现转机。


常言道:“消费改变社会”,我们可以透过每日的消费,支持我们认同的店铺或企业。不管是社区良心小店或是连锁的有机商店,作为顾客,一踏进去,我们不难被眼前琳琅满目的商品所吸引。每个商店、每位生产者、每件商品都诉说着各自的故事;有时候我们还会因品类众多而难以选择。被大型超市拉扯长大的我们,也许很难想像在消费大都会的日本,有些家庭每周重复采买同样的食材,日复日、年复年达数十年之久。[1]

当我们点开“日本生活俱乐部”协同组合(以下简称“生活俱乐部”)的网站[2],会发现每款“消费材”都是单品。“消费材”即消耗品的意思,生活俱乐部从字汇运用上表明立场。“消费材”,与商人有计划地大量生产的商品不同。商人考虑的,是如何控制成本、并创造最大利润,至于对东西的质量和是否对环境造成破坏,并不在考量范围之内。为求令消费者买单,商人又会大洒金钱在宣传及广告上,使得市民只能被动地选择眼前的商品。

相反的,“消费材”是为了满足社员日常生活需要,而制造的消耗品。目前,“生活俱乐部”每周提供六百种、全年计约有四千种“消费材”。当中九成是食材,其余还有肥皂、化妆品、厨房用具、衣物、家居用品和书籍等供社员订购。虽然每项“消费材”都是单品选项,表面上看似选择少了,但毫不影响购买者的生活质量,反而提醒我们共同去思考,优良的生活质量来自何处?

寻找新的社会改变之路

“安保事件”[3]发生时,后来成为生活俱乐部发起人的岩根邦雄[4]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摄影师。他当时带着照相机记录了这场战后日本重要的社会事件,并参与到运动当中。后来《安保条约》被强行通过,为岩根先生及当时的参与者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在安保运动之后,不少参与者开始反思战后日本社会运动的得失。有论者认为,在连串事件中,官员或议员都无法真正展示市民的意愿,反而其背后有政法、金钱等利益拉扯他们的行动,故与其让这些人代表自己,倒不如亲自行动更为有效。再者,人们开始认真思考“我们要怎么活着”这一问题。日本战后经济快速复苏,在安保运动之前,市民对社会关注不大,仿佛只要日本经济长此下去,买得起车、买得起房,继续这样的生活就可以了。但安保运动之后,人们开始反思这种状况,更有参与者指出:“我们自己的富裕生活本身就是一个问题。”[5]由是,生活方式的变革,成为重要的思考课题之一。

从安保事件退下火线后,岩根先生尝试投身区议员的选举,推动社会改变。但他发现选举的运作与自己的理想相差甚远,并不是他希望追寻的路径。1965年,岩根邦雄与妻子在东京的世田谷区发起牛奶共购运动,广集共同订购的家庭,又直接向酪农合作社以比市价稍低的团体订购价格订购牛奶,由此开始了这场没有终点的社会运动。

在《从329瓶牛奶开始》[6]一书里,岩根先生分享了他当时构思推动共同购买、以及日后生活者俱乐部的思考。他认为,在安保斗争结束以后,随着日本的经济发展,工会运动从过去的阶级斗争,转向与资方协商以争取工人权益。虽然改善了工人的生计,但亦意味着工会运动,从过去的社会运动主体的角色退场。而对岩根先生来说,“生活俱乐部”的尝试,正是要重新寻找社会运动主体的“核”。

岩根先生认为,应对“资本主义”、“进步”等固有概念,需要有更深刻的反思。“下一波的社会运动应该具有日常性,而且必须彻底地思考事物的本质”。他宣称,“要从根本上思考何种生活才是真正的丰裕”。在“扎根地方,落实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实践里,寻找“不再委身于现实社会,受其支配,而要自我创造属于自己的社会”的可能性。“生活俱乐部”希望让每个个人成为社会的主体,“自主思考、自主行动”成为“生活俱乐部”的座右铭及根本的哲学观。

合作的基础

岩根邦雄发起牛奶共购运动不久后,有会员因价格便宜而质疑牛奶质量,也有其他牛奶商抹黑和捣乱。在种种的影响之下,岩根反思到:自己又陷入资本主义的陷阱里,运动不应该以便宜价格作为招徕,而是要促使大众思考牛奶的本质是什么。

故此,岩根主动了解当时的牛奶业。经过各种调查和亲身拜访后得知,当时的牛奶业者为了增加利润,很多时候会在牛奶中添加维他命,又或抽取当中的脂肪,对消费者宣称更加健康、美味,从而达到提高售价的目的。明白了这点的岩根立刻知道,他要做的是找到能够提供无加工的牛奶供应商,同时要向会员强调他们买到的是“真牛奶”,而非市面上出售的“加工牛奶”。

“生活俱乐部”从1965年共同购奶到1968年成立消费合作社,逐步增加支持者和社员人数;现已发展为拥有四十万名社员的合作社,支部(即分社)分布日本不同县市。成立初期即主张具体事务由各地方组合自行讨论、思考及实行,自由度非常大。是以每个地方的“生活俱乐部”,均有社员参与组织委员会,并扮演不同角色。

每个新加入的社员,都会自动被编入到一个“班”中。所谓的“班”,是过去“生活俱乐部”的基础单位,人数不多,约六、七人,都是居住在同一社区当中的社员。每个班,设有一位班长;对上负责与“生活俱乐部”的专职人员联络,对下负责与各班员沟通。

以买牛奶为例,“生活俱乐部”的专职人员,把整个班所订的牛奶都送到班长家中,由班长负责分发到各班员手上;而各班员亦可向班长提出意见,由班长在会议中提出。然而,随着愈来愈多社员选用宅配服务,班的影响力不及以往[7]。后来“生活俱乐部”甚至在东京、神奈川及千叶县,开设共四十间名为“DEPO”[8]的实体店铺,以照顾因各种原因无法每周下订单的社员。

“班”大大减省了“生活俱乐部”的人手需求,不必挨家挨户配送。班内亦能加强沟通,强化社区的互助功能。除了班的制度,每个支部都由一“支部运营委员会”负责商讨决策及执行事务。以埼玉县朝霞支部为例,委员会中有支部委员[9]、消费委员[10]、新社员指引员(club navi)[11]、会计等角色,旨在协助社员自立行动,并具体实现“生活俱乐部”于地区大会上的讨论决定。地区大会按各县市意愿,每月召开两至三次会议。会议内容,则主要是由不同委员报告及检讨活动。

“生活俱乐部”实体店铺提供当地采摘的新鲜蔬菜

“消费材”以外的大千世界

加入“生活俱乐部”的手续毫不复杂,只需填写申请表,并每月缴交1000日元(新台币250元)会费即可。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以及按意愿退会。退会时,亦可全数取回所缴交之会费。成为社员后,只需按照家庭需要,每月填写订单并付款,便可每周享用“生活俱乐部”严选生产的“消费材”。社员的责任是“出资、利用、营运”。以下继续以埼玉县朝霞支部为例,一同探讨“生活俱乐部”的社员,除了共同购买各样“消费材”之外,还会如何实际建构组织。

支部运营委员会定期策划及主办不同的活动供社员参与,包括:教导如何使用“消费材”的料理教室、与生产者面对面的交流会和工场参观、妇女健康讲座、不同主题的共学会(如摄影教室及防灾对策班)、欢迎大人小孩出席的“圣诞新年试食会”、新社员的欢迎茶会、绿色生活题材的电影放映会、社员意见交换会等。

套一句支部委员的话来说,“参与‘生活俱乐部’,就好像是大人的课外活动。”透过定期举办料理教室,对料理不太在行的新手妈妈,亦有机会从支部擅长料理的资深社员中学习传统料理。用优质食材,配以传统的烹调,难道不是照顾家人的最好方法吗?若非由衷喜爱并相信所做的事,又怎能应付如此频繁且独特的人际关系呢?

除了支部的活动,朝霞支部的社员亦需要调配人手,参与协助地区及埼玉县“生活俱乐部”的会议和活动。透过如此密集的沟通及协作,社员对每位生活在周边的邻里社员,都清楚、熟悉,并建立出紧密的关係。

定期的农场、工场参访活动,也让每个家庭与生产者建立密不可分的信赖关係。因与“生活俱乐部”合作的生产者,均是彼此认同、并互相支持的合作伙伴。双方的互信,是“生活俱乐部”能够吸引众多支持者的基石之一。“生活俱乐部”的开发委员会成员,包括社员和生产者,在每月举行的会议上,社员和生产者都可以就开发新“消费材”一事发表意见,共同商讨可行性或原则,包括使用的原料、原材料的栽培,或饲养方法等等。因为生产者一同在会议中列坐,故增加了生产者和社员交流接触的机会,让大家可以互相理解对方的做法和理念。

除了列席会议之外,也有实际的活动,如每年全国各地就约有200次的参观生产工场的活动;同时亦有各地不同的节庆祭典活动。在其中一次的生产者交流会上,朝霞支部的社员到访位于木县的牛奶生产者新生酪农有限公司。先由农场代表介绍其历史渊源,并向大家说明饲养乳牛的方式及使用的饲料,甚至牛奶的杀菌温度如何影响它的味道和营养价值及整个包装过程,无不向参观的社员娓娓道来。这种生产者与使用者的直接交流,衍生的不仅是彼此的信任,更多的是相互的感激之情。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日本有学者指出化学合成清洁剂对环境的破坏。清洁剂中的磷会随水流到河溪,使微生物大量增生,导致出现红潮,引起恶臭。经过了不断的失败和尝试,社员终于在1985年成立市民集资的废油肥皂厂,收集家庭废油制作肥皂予会员使用。从中可见,“生活俱乐部”逐步掌握生活用品的自主性。由一开始只是以较低廉的价格共购牛奶,至积极地与理念相同的生产者沟通、交流,共同设计理想的“消费材”,到集资成立生产线以生产合乎其高标准的“消费材”,甚至定期开设共学班,鼓励社员选择自主的生活。每一步都见证着社员共同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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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大同社会

过往的学生运动都从政治倡导出发,由于对话对象限于政府及众政客,一群学生实在难以撼动这些掌权的既得利益者。而抽离日常生活的政治议题,也无法得到一般市民或家庭主妇的参与和关注。是以“生活俱乐部”从一开始,便决定以“生活”为此场运动的切入面。不再依赖企业、政府为我们预备食物和福利。透过地方市民的主动投入参与和贡献,由市民重新主导日常生活,或至少先去了解它,如此社会才真的会产生变化。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理想的大同世界。“生活俱乐部”亦逐渐走向此理想。而如何更好地去参与政治,也是其思考重点之一。岩根邦雄首先提出了“代理人”的概念。他认为,现在普遍选举选出的,都是“代表人”,即选民投票选出代表人,其实是授权予他人代表自己发言。代表人被选出后,可以自由发言,或站在其本身的政党立场,或有自己的政见。“代理人”则不然,他只是选民的代理。代理人必须为选民发声,不能囿于政党、政见或意识形态。“生活俱乐部”提倡这一种政治身份,其社员也有以“素人”[12]身份先后成为议员者。

素人议员从上而下改革社会,千叶县“生活俱乐部”则由下而上建设互助社区。他们设立了“生活俱乐部ECCOLO彩虹街道福祉基金”,由愿意参与互助的社员每人每月投放100日元(约新台币25元)作营运基金。其中的80日元,用作支持生活者俱乐部日常的活动补助,或祝贺社区内的新生婴儿,及建设社员日常交流的场所;余下的20日元用作地区福祉事业。

在ECCOLO互助制度下,社员需要帮忙时,可联络相熟的社员申请援助。若没有相熟的社员,也可透过介绍获得合适的援助;事后向援助人支付包含感谢的一定金额即可。比较常见的援助,包括短暂托儿、简单家务分担、共同下订单等,甚至帮忙整理花园、移动重物等生活大小事情。真正发挥互助守望的关爱精神。

除了日常实践以外,“生活俱乐部”还会与不同团体合作,关注环境问题,如垃圾焚烧、基因改造(即转基因)食物、能源议题、河道污染等,透过不同方式倡议保护环境。单纯的反对,并不会生出任何更好的结果,唯有最小的单位——个人,一起思考实践,才有机会出现转机。

结     语

“生活俱乐部”从食物出发,一步步发展到生活、社会不同层面的参与,经验无比丰富。当然,日本有它独特的社会文化,而我们今天身处的社会发展程度,与“生活俱乐部”诞生的年代也差距甚远。即便如此,“生活俱乐部”半世纪以来的发展历程,始终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一条生活路线——尽管我们受到各方面的规限,生活看似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从小地方处著手,反思“生活”的本质,从社区开始创造我们所向往的理想生活,“重新把握自己的生活”是可能的。

注释: 
[1] 文章本文在采写过程中,曾采访生活俱乐部常务理事伊藤由理子、生活俱乐部企画部企画课上保佳子、清水亮子,特此鸣谢。
[2] 生活者俱乐部网址:https://jccu.coop/
[3] 安保事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日双方签订《美日安全保障条约》,条约中美国要求继续于日本驻军及使用当地军事设施,同时如日本国内有内乱或骚动也可请求美军援助镇压。《条约》条约签署后,美国结束于日本的占领、日本恢复其国家主权。《条约》在1960年更新的时候,加入“一方受到攻击另一方即有义务派军协助”的条文,使日本或有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宪法危机,引起了日本社会强烈反对。当时不少学生、工人去包围国会,期间警察强力镇压使女学生桦美智子身亡,但日本政府仍漠视民意,强行通过《条约》条约,而岸信介内阁则于《条约》生效后立即总辞,安保斗争暂告一段落。
[4] 岩根邦雄《从329瓶牛奶开始》,作者:岩根邦雄,译者:生活者日语读书会译,台北:主妇联盟环境保护基金会,1997年12月出版。
[5] 安藤丈将《新左运动与公民社会:日本60年代的思想之路》》安藤丈将著,林彦瑜译,台北:左岸文化出版,2018年3月出版,第120页。
[6] 岩根邦雄《从329瓶牛奶开始》,作者:岩根邦雄,译者:生活者日语读书会译,台北:主妇联盟环境保护基金会,1997年12月出版。
[7] 千叶县某些支部为了吸引社员加入班,更提供4%的共购折扣优惠。
[8] DEPO店舖:指拥有超过一千名社员的地区可建设DEPO店,主要供注册社员使用,非生活俱乐部社员亦可申请加入成为店铺会员,东京部分分店铺为高龄社员提供免费电话下单及送货服务。除售卖生活俱乐部共同订购的“消费材”,亦会定期邀请不同的生产者到场介绍及贩售,更设社员优惠特卖内览会专售高价的“消费材”(如西装洋服﹑首饰珠宝等)。
[9] 支部委员是支部运营委员会的成员,负责收集各单位的议题后于每月召开的委员会上讨论,并实际规划如何落实决定事项。
[10] 消费委员的主要工作围绕“消费材”,如参与及报告地区的消费委员会﹑生产者交流会﹑参观工场等,并向各社员发放新“消费材”的信息。
[11] Club Navi:为入会未满一年的新社员提供指导协助的导航员,并定期制作宣传刊物﹑撰写网志等对外发放关于生活俱乐部的信息。
[12] “素人”在此指代没有加入任何社会团体、组织、派别的独立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