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的生活政治:从市民原子化到社区共同体

来源: 《青芽儿》第90期     发布时间:2019-12-19     阅读:5055 次
导语:
社区不只存在于传统的具有血缘与地缘关系的村落中,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也可以为着解决共同的公共生活问题而发展出具有凝聚力的社区。韩国成美山共同体即是当地居民在守护家园、共同育儿、解决社区问题等过程中发现并建立的。人们将对民主与理想的追求落到了具体的家庭生活、邻里关系、社会生活中。以社区需求为导向,以真诚的沟通和开放的态度不断去巩固具有共同理念的共同体。韩国的生活政治运动启示着我们,平凡的个人形成的社区共同体,一样可以对社会的改变产生积极的作用。

图片来源:网络

小区的出现及市民的发现

在首尔市麻浦区城山一洞有一座海拔65米的成美山,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曾引起韩国上下高度注目。2001年7月,首尔市和成美山所有者,分别公布了配水池土木工程项目及公共住宅建设规划,随即激发了当地居民成立“成美山居民守护队”,展开抵抗运动。风口浪尖之时,又发生成美山山顶上千树木被砍伐的事件,促使居民24小时不间断地轮流值班守山。经过居民两年多的不懈努力,终于守住了成美山。

其实,如果没有此前十多年的探索和铺垫,成美山肯定从首尔市的绿色地图上消失了。当时,组织成美山守护运动的核心力量,是共同育儿托儿所的家长及各个生协组合(韩语的“协同组合”即合作社;“生协组合”即生活合作社),就是所谓的“共同育儿人”。他们不仅经历过多种共同性问题,还具备集思广益、共同解决问题的组织能力。

这更早可以追溯到曾引领韩国社会运动的“386一代”[1]及他们的“回归日常”运动。这是成美山小区的“入口”和起点[2]。“386一代”年轻时,将所有的自由和热情都奉献给了对抗暴力专制的政府及公权力的社会运动事业;而在结婚生子后,面临诸多与个人、家庭及温饱相关的日常生活问题。对此,麻浦互助生协理事李京兰(音译)曾提及,“那个时代的梦想,并不局限于单纯的运动层面上,更是怀着服务于自己和家人生活的心态……想要培养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生下来之后,便会考虑给他吃什么、教什么,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怎么培养,然后搜集信息、寻找好学校。不经意就和有相似烦恼的人们走得很近……”

从运动现场回归到日常生活的“386一代”年轻父母,具有民主主义理想和敏锐性。将之贯彻到家庭生活、邻里生活、社会生活,就促成了共同育儿运动和生协运动,以及一系列小区共同体建设运动。

令人诧异的是,这些人并非成美山原住居民。为了让孩子们安全幸福地成长,大家考虑共同育儿,最后定居于此。“起初并非是地区居民发起的运动,而是移居民主导的运动。自1994年在首尔市创立第一家共同育儿托儿所开始,就与麻浦结下不解之缘。托儿所是由刚生下第一个孩子和面临养育问题的年轻父母聚集在一起共同创建的”[3],麻浦FM理事刘锠卜(音译)说道。由此可见,“成美山共同体运动”的起步,离不开为解决生活问题而移居于此的386一代移居民,离不开已站在激烈的社会运动中心地带、积极实践对民主主义的热情和信念的经验者。而这些人如今依旧是市民共同体“成美山小区”事业的中坚力量。

“共同育儿人”的共同育儿运动

1994年,韩国首家共同育儿协同组合“我们的托儿所”,在延南洞成立并运营。1995年,“飞翔的托儿所”在西桥洞成立。由此,以育儿为中心的共同体运动,在成美山小区揭开了帷幕。随着孩子们达到入学年龄,1998年和1999年又相继开办了橡子课外教室、草叶鸟课外教室。不仅如此,为了让孩子安全成长,对“我们一起养育我们的孩子”这一共同育儿哲学深以为然的年轻父母陆续把家搬到托儿所周边。由是,20多个家庭组成的“共同育儿人”开始在成美山山脚下安家落户。

教师与家长围绕托儿所运营和共同育儿理念等问题,经常交流商讨。随着第一家、第二家托儿所的诞生,共同育儿运动正值起步阶段,针对运动理念、内容以及整个运营部分,需要讨论的事宜很多。于是学生家长们频频碰面讨论,甚至一旦召开会议,便一定要达到100%赞同率。接连不断的讨论、亲自参与运营,以及小规模的共同体生活,为夯实共同育儿人之间的沟通与纽带,作出了重要贡献。

曾受共同育儿理念庇护的孩子,进入公立学校以后,在学校、朋友及地区社会关系等方面,会面临生疏的环境和沟通的困难。为此,“共同育儿人”一方面将共同育儿托儿所内部运营的课外教室独立出来,单独成立了“课外托儿所协同组合”。另一方面,让具有共同育儿经验的父母积极参与小学、初中的学生家长运营委员会活动。

经过一系列的努力,顺利地用教育拓宽孩子的共同关切,并在相当程度上形成有利于孩子的保育体系之后,大家将目光转向了生活协同组合。这源于家长想要给孩子创造更健康卫生的饮食环境要求。此外,在此生活时间越长、与地区环境接触面越广,想要扎根、并成为本地居民的愿望就越强烈。而且,通过维系在解决共同问题过程中所形成的邻里关系,大家试图将成美山建设成自己的第二故乡。这种愿望和城市人的意志,是生活协同组合的基础。于是,通过筹备聚会与共同学习,“麻浦互助生活协同组合”于2001年创建,得到70多个家庭的一致支持,大部分共同育儿人参与其中并成为组织成员。

2002年,生活协同组合的几名成员共同出资,开办了一家协同组合形式的有机农小菜店——“小区厨房”。第二年,协同组合形式的汽修中心——“成美山汽车医院”也开门营业。育儿、教育、饮食等与地区生活相关的部分是在女性,即妈妈们的主导下进行的,而汽车医院则是爸爸们主导成立的第一个协同组合。 

移居民与原住居民相遇成美山守护运动

促成所有居民参与地区生活的事件,是成美山守护运动。对于生活在这个地区的人来说,成美山不单纯是空气新鲜的散步路,或记忆中如诗如画般美丽的小区小山岗;也不仅是环保运动人士普遍认可的美丽绿色自然环境,更是蕴藏地区历史的地方,也是男女老少相聚沟通的地方,以及大家生态学习和休憩游玩的空间。因此,成美山是人们生活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论原住居民还是移居民,想要保护家园的意志都是不容质疑的。2001年7月至2003年10月的成美山守护运动,为主导协同组合运动的移居民提供了与原住居民协力合作的机会;给这个地区送来了“成美山小区”、“成美山人”等珍贵的礼物。如若没有成美山事件和成美山守护运动,就不会有今天的成美山共同体。

成美山事件给移居民和原住居民提供了首次正式沟通的机会。参与共同育儿的家长、生协成员,以及地区同乡会、青年会、举重部、舞蹈社团、爷爷奶奶等,所有爱护成美山的人共聚一堂,相互沟通增进了解,并发挥协同效应。成美山守护运动成功后,加入到生协的家庭多达1300户;麻浦互助生协,逐渐成为小区共同体运动的向心力。

同时,小区还开设了小区学校——“我们小区追梦空间”,作为地区教育文化中心兼终身教育平台向孩子、大人等所有地区居民开放。由共同育儿人统筹规划的小区庆典活动和小区运动会等,也欢迎小区居民参加,以增强与小区的互动。

始于共同育儿托儿所的成美山小规模共同体,实现了向整个小区的拓展,最终发展成共同体运动。起初,共同体以保育、教育和生活资料的小区共同消费为主,生产性经济活动则在其它地方进行。而如今则发展成为分享生活方方面面的共同体,实现了质的飞跃。 

从共同体小区到小区共同体

成美山人所谓的“成美山小区共同体运动”,并不以理念或规划为前提,而是由有需求的人提出方案,将其作为共同课题进行研究讨论,并竭尽全力去实现它。如大多数生活运动那样,起初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规划,而是出于共同的想法——“有需求就去做”。

“首先,孩子年纪相仿、家长也是同辈人,其苦恼当然也相似。于是,家长相互沟通、共同培育孩子,自然而然就亲近起来,由此形成了托儿所——家长们的小规模共同体。然后,这个小小的共同体,逐渐发展成为生活协同组合。以成美山守护运动为契机,又发展壮大成地区共同体”,麻浦FM理事刘锠卜(音译)说道。

想要持续发展,就需要开诚布公地讨论存在的问题,逐渐形成有共同理念和相似生活方式的共同体。因此,在共同体的生活中,邻里关系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成美山小区“做邻居运动”的由来。麻浦互助生协理事朴弘燮(音译)曾分享说,“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交邻居。因为在‘地区’这一空间里,大家可以分享生活、分享人生、共同做事情。若能通过这种方式,分享生活的快乐与悲伤,共同探讨、并解决存在于地区的各种问题,那么,称共同体也无妨。即便并非如此,也能让我们的生活本身变得丰富多彩。”  

在韩国,个人主义已成为社会弊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而对于漂浮不定的城市居民来说,邻里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慰藉人们的孤独与乡愁。现代意义上的共同体,以松散、开放的社会关系为特征,从基本上确保共同体生活成员的沟通与联系,基于这一点,它与个人主义是有明显区别的。同时,邻里之间如能超越心理依赖与同盟关系,将所面临问题公共化、及解决过程共同化,那么,立足于这种关系文化的共同体,就能够发挥出强大的力量。 

对于有利于小区共同体的事情,成美山小区的居民无论何时都会欣然接受并投身其中:包括从个人的自我实现价值到创造工作岗位等各种与协同组合运营相关的问题。因而,“做邻居”,还可以称为“创建社会”或“创建小区”。或许这也反映出人们可以毫无负担地,将共同体运动从生存向生活递进的智慧。

“我们共同养育我们的孩子”这一共同育儿理念,让成美山人逐渐习惯几个人共同育儿的方式。同时,这种文化转换已走出个人思维与行动层面助力实现从家庭到邻里再到小区的拓展。因为育儿、小区厨房、生活消费品及汽车维修服务等都是以协同组合的方式实现的,所以参与这些过程的成员之间已经形成日常生活中的沟通文化。

但问题是,与那些还没有加入协同组合的小区居民之间存在界限。在这种存在界限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会不会稍有不慎便受到伤害?有感于此,成美山人将他们的生活及游乐场向整个小区开放;让所有人都可以进入,且任何人都可以玩耍。这开放的战略使得他们与原住居民的沟通变得非常有效。进而消除成员与非成员、各个不同生活领域之间的界限,甚至还克服“你”、“我”这样的主体隔阂感,规划以“我们”之名共同参与的各种小区庆典活动。包括麻浦居民的庆典——“麻浦,high起来”,自2001年5月5日首次举办以来,一直延续至今。 

沟通的需求激励人们试图克服时空的限制,进一步演变成分享邻里故事的愿望而非国家与民族的故事。对开放性大众媒体的思考催生了地区广播事业,最终促成了麻浦FM的创立。麻浦FM播送的节目,有银发族亲自主持的早间广播“幸福的一天”、麻浦区洞居民制作的广播节目“洞广播”、位于巷子里的小区书店主人介绍书籍的节目“巷子一角”、服务于一人家庭颇多的麻浦地区居民的“一个人的生活法则”、麻浦区青少年亲自企划、并制作的有关十几岁孩子的故事“广播talk”等。

关于沟通与关怀文化,成美山人已完成从“我们共同养育我们的孩子”到“培养全面发展的孩子离不开整个小区”[4]的思想转换。这种新想法是通过2004年9月成立的12年制城市另类学校——“成美山学校”实现的。个人与国家是相连的,但若不能形成环绕个人的共同体,就会导致家庭被孤立。共同育儿托儿所连接每个家庭,从而创造出非孤立的合作关系。之前共同体追求的是“相生”,即共同生存下去。而如今,成美山学校的精神是“自公共”教育。这是文化人类学学者赵韩惠贞首创的概念,意指:通过自我帮助与互帮互助创造新的公共性。可见,与之前相比,成美山学校精神是进步的,从共同生活迈向互帮互助且积极主动的生命为本的世界观。这将是成美山共同体长期发展的理念定位。

深层的挑战与应对

当然,凡事并非一帆风顺。成美山小区也发生过严重内讧。在开拓小区共同体时,出现过前所未有的沟通能力匮乏甚至完全失效的情况。最具代表性的是2005年,“飞翔的托儿所”家长因教育问题产生意见分歧,且未能得到妥善解决,最终导致托儿所解散。 

在以沟通与关怀为理念的小区共同体内部,影响沟通的因素有很多。包括因为共同体的生活规模扩大,使得直接、民主的沟通难以实现;也包括共同体成员们对小区的理解有所不同,各方的矛盾不易解决。对此,成美山人试图用增加沟通的方式,去消除矛盾,将运动的中心从“以规划为目的的沟通”向“以沟通为目的的规划”转变。

实际上,成美山小区的困难源于更根本性的问题。成美山小区并不是一个规整有序的共同体,而是由多个协同组合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的共同体网络。在小区开展活动的人们和协同组合,需要为小区代言,也需要维护与小区之间的相互信任,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们长期定居于此。因此,成美山人之所以执着于沟通,也是因为沟通与信任[5]存在直接的关系。 

在这里,可对成美山小区的起步,作进一步的分析。基于对国家、市场的独断专行与强制性的批判与反思,有共同理念的人们走在一起,以自力更生的互惠模式重新建构自己的生活,于是创立了成美山小区共同体。这是一个单靠个人能力难以实现的课题,于是组建了可以共同参与的团体;而参与这个课题的人们,通过频繁的交流与沟通,累积了相互之间的信任。这种信任帮助他们在社会规划与情绪交流层面形成强有力的纽带。在此基础上,人们开始建立起趋于制度化的信任关系。这就是成美山协同组合网络,即共同体小区。但共同体小区有其封闭性。为了共同体向整个小区拓展,成美山人通过激活“我们小区追梦空间”、“麻浦FM”等多种项目的方式来构建小区学习系统以应对困难与挑战。  

如上所述,小区共同体“成美山小区”的出现并不是人为引导的,而是始于试图将所面临的生活问题发酵成公共问题并有效解决的初衷。成美山共同体的前提是生态主义哲学与展望;其目的是恢复生活与关系引领韩国社会的几大重要变化。包括刺激韩国社会运动的性质,从物理斗争与抵抗向文化沟通与包容转换;激发被国家支配和统治的国民本质,向自我创造、参与、实践的市民本质转换;也指引共同体生活参与权,超越以原住居民为中心的封闭性,转而向所有有梦想、有创造力的策划人开放,从而转型为开放式网络模式的市民共同体运动。

对市民运动和共同体运动的反思

将“成美山共同体运动”放回韩国市民运动的脉络来看,可以追溯至1987年。当时韩国市民运动以憧憬社会变革与进步的NGO为中心取得快速发展。市民运动批判国家权力的保守性和中央集权之弊端在牵制市场霸权方面取得了成果。然而,也许是长期对抗中央集权制的原因,批判市民运动与其曾经抵抗的制度臭味相投的声音时而有之,而且被认为是“没有市民参与的市民运动”。

在这些一针见血的驳斥声中,市民运动再三陷入彷徨和苦闷。有人认为这种现象是“市民运动的危机”。但更为普遍的看法是,这也是对市民运动主体、性质及运动空间进行反思和定位的时机。总之,要求市民运动从之前以运动家和运动团体为主的模式向经营日常生活的市民参与,并以市民结社为中心的模式做转变。 

在这种背景下,标榜“生活政治”的草根运动,迅速崛起。所谓生活政治,是受日本神奈川生活俱乐部生协[6]的影响,是将人们对自下而上的民主主义的期待具体化,从而恢复对之前被中央所疏离的“地方”的关注,唤醒被发展至上主义捆住手脚的环境运动和生态主义。而所有草根运动共同的价值取向和目标,便是创造恢复生活和关系的共同体小区,或小区共同体运动。

如今,共同体和共同体生活,不只存在于传统地区的村落里,大城市也开始实践其存在的可能性。实际上,城市共同体运动甚至比地方更加活跃。这是因为比起追求以区域同一性和定居性为基础的生活模式,今天的共同体运动更加注重共同的问题和利害关系,以及希望通过积极沟通解决这些问题,建立共同体成员之间开诚布公、互惠互信的关系。故而,不再像传统意义上的共同体那样,要求强有力的连带关系,城市共同体在共同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培养出市民的民主素养。以上分享的“成美山小区”就是城市共同体运动的典型案例,一个憧憬过上非传统生活的市民们,孕育并创造出的梦想的生活空间。

注释: 

[1] 386一代:3是指1990年代年龄在30~40岁的人,8指1980年代进入大学的人,6指1960年代出生的人,386就是1960年代出生、1980年代上大学,1990年代进入30岁年龄段的一代。参与托儿所的学生家长1980~1984年进入大学,大多都参加过学生运动,1990年代初经历社会主义解体等,曾亲身感受过挫折与彷徨,在那个前途迷茫的时代,为养育孩子,创建协同组合,首次经历民主主义。

[2] 成美山学校第一任校长赵韩惠贞在学校网站的校长致辞中曾表明学校成立并运营的主体,“成美山小区学校是我们这一代的希望,也是386一代创造的最大价值可能性”。

[3] 摘自Nocut News《城市中的非传统学校——成美山学校的故事》,2004年8月8日。

[4] 摘自城市型非传统学校——成美山成立大会及说明会邀请函内容。

[5] 信任是在国家与市场失败后,作为备选方案被提出来的社会资本的核心概念,根据学者崔宗岭(音译)的看法,信任在韩国社会尤其与互惠性有密切联系。

[6] 详见《生活是运动——日本生活俱乐部的半世纪实践》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