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海蓉——巴西农民占地运动:21世纪的农民要什么?
来源: 人民食物主权 发布时间:2015-08-31 阅读:4300 次
巴西农民占地运动是MST领导的大众社会运动。国内最早对MST的全面介绍是2003年《视界》上刊登的对MST领导人之一施特德里(Joao Pedro Stedile)的访谈,此后网络上把MST称为“巴西无地农民运动”。成立于1984年的MST,它的正式名称其实是“巴西农村无地工人运动” (The movement of Rural Landless Workers)。一字之间,反映了农工间的转换:农民没有土地就成了无地工人,或是农场主的雇工、或进城打工。历史上巴西就是土地占有很不平等的国家,这一趋势近年更加恶化,1%的人口占有46%的土地。MST的口号是占领、抵抗、生产,无独有偶,2005年开始闻名于世的阿根廷工人占厂运动,口号也是这三条。
一直以来,人们对MST的占领和抵抗或有所耳闻,但是占领之后,又如何生产呢? MST的目标是分田地,重建小农经济吗?今天的MST与二十世纪前半叶殖民地、半殖民地农民运动有没有不同呢?今年7月底在巴西开会,看到MST的标语是S打头的三个词:斗争(struggle)、团结 (solidarity)、社会主义(socialism)。MST的运动与社会主义又是什么关系?带着这些问题,我和一些参会者请求MST为我们安排一些参访活动。MST满足了我们的请求。
8月2日早晨,我们从巴西第一大城市圣保罗出发,驱车西行约8个小时,去探访帕拉纳州(Parana)北部的一个叫“柏拉克图斗争群”的占领营地。领队的阿古(Agusto)是MST的老运动员了,但他也没有去过对我们将要参访的营地,这也难怪,MST目前有营地760个。对于我们关于该营地的种种问题,他总是说各营地和各定居点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很难一概而论,要去了才知道。但是他肯定地告诉我们,营地里面是不允许做生意,不会有商店。傍晚时分,我们的车从平坦的柏油马路上九十度右拐,进入了一条四五米宽的泥土路,同行的穆哈默德来自巴勒斯坦,看见红色的泥土他顿感亲切。路两旁是连绵的、熟在地里干黄的玉米,路中间是车轮扬起的红色尘土,红得仿佛快被夕阳点燃。顺着土路行驶将近十分钟,前方出现了水面,营地快到了,营地依水而建,好有策略的选址!营地门口,阿古向守卫大门的营地居民讲明情况,得到放行,我们便进入了“柏拉克图斗争群”营地。当树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车停了下来,这是营地的社区中心了,下车一打量,发现社区中心分明就有一家商店,仿佛为了醒目,商店屋檐下还有一横排的标语。这不是明显跟阿古说的相矛盾吗?心中的疑惑被阿古斯度第二天为自己失言呵呵地解释了。他了解到,这是一个集体商店,不是个体的。商店屋檐下标语的意思是“工作和永远的斗争:谁也不能从我们这里拿走社会主义的事业”(葡语翻成英文是:work and permanent struggle: a socialist cause that nobody can take away from us)。
占领与巴西土地问题
1500年葡萄牙帝国开始殖民后来称为巴西的地方,此后的三个世纪,殖民者和原居民冲突不断。由于殖民者无法奴役原居民,因此16世纪中叶殖民者开始从非洲进口奴隶,出口奴隶们种植的甘蔗制品。1605年逃跑的黑奴建立了自己的自由社区,叫基隆部(Quilombo),在几乎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逃跑黑奴、原居民、杂色人、躲避兵役的贫苦白人把基隆部当做共同的家园,1694年基隆部被镇压。1850年前,所有的土地归葡萄牙国王所有。1850年巴西的资产阶级预感到了奴隶制的终结--1888年奴隶制终结,为防止将来自由黑人拥有土地,巴西的资产阶级推出了第一部土地法,首次承认土地的私人拥有权,使得土地集中在少数白人手中。此后,仍然因为与黑人和原居民的冲突,巴西政府在1910-1950年间,引入了欧洲人来巴西耕种土地,这些欧洲移民成为巴西的新农民。1950-1980期间,巴西进入了依附国际资本的工业化进程,伴随这一进程的是巴西史无前例的人口流动,大约7千万人口从农村进入东海岸的城市,相当于7个葡萄牙的全国人口。农村人口占比从1950年的70%下降到1990年的18%。第一大城市圣保罗的人口由300万涨到2200万。农村的人口流出给农业的绿色革命提供了空间,资本来源于巴西的财政、跨国农企、和银行。
70年代后期,土地占领运动兴起于巴西南北。在《视界》刊载的访谈中,施特德里认为有三个因素促成了这一运动:70年代末的经济危机使50年代开启的工业化上升期结束,年轻人不再能够轻易外出找工作,不得不在农村谋生;解放神学和进步牧师的出现;以及70年代末兴起的反对军事独裁的斗争。1984年MST成立。
MST占领土地的斗争分为两个阶段,即营地(camps)和定居点 (settlements)。 目前有12万家庭生活在760个占领营地。营地的土地性质与定居点有所不同。MST往往占领私人公司或农场主的土地,在上面安营扎寨,形成营地,推动国家从农场主那里接管,把私有土地收归国有,然后分配给占领的农户,完成这一土改,营地才转成定居点。通常需要持续5-6年的占领和斗争,人们才能使营地获得政府认可成为合法的定居点。占领期是斗争最激烈的时期。从80年代至今,已经有1600多位农民被杀害。
当前,MST定居点上有40万家庭、约150万人口,800万公顷土地,相当于全国可耕地面积(3.5亿公顷)的2.3%,占实际耕作面积(1.6亿公顷)的5%。如今,在巴西联邦共和国的26个州里,MST的定居点分布在其中的23个州。定居点土地的所有权在国家,政府把定居点的土地使用权免费授予定居点的家庭,不征收税费,但禁止这些土地使用权的出租和买卖。一旦发现有人非法买卖定居点土地的使用权,政府将取消其今后通过土改获得使用权的资格。MST的定居点上,一个家庭大约有15-30公顷的土地使用权。
根据巴西法律,土地必须行使社会功能,有几种情况可以使政府把私有土地收归国有,实行土改:一是土地产出很低;二是土地使用破坏环境;三是土地上出现违法法律的行为,如贩毒、奴役劳动。根据土地没有行使社会功能的情况,政府可以有三种方法进行土改:一是政府购买,政府和地主协商地价;二是政府购买,但政府的出价不容地主协商;三是政府直接接管,不予地主补偿,这种土改方法通常在上面地第三种情况下使用。
柏拉克图斗争群”营地
MST在帕拉纳州北部的占领地,共42000公顷,分为四个营地。我们到访的“柏拉克图斗争群”(Herds of Struggle for Porecatu)是其中的一个营地。此处原是Atala农业公司的农场。MST占地从2008年开始,根据巴西的法律,也是师出有名,一为此处部分土地产出很低,土地失去了社会效益;二为农场里存在 “奴工”。阿古斯度解释说, 在巴西,“奴工”就是农场主从外面招募工人,把他们运到农场,但是向工人收取交通费用、食宿费用、甚至是使用农业工具的费用,使得工人入不敷出,没有可能清还债务;如果工人试图逃跑,他们会被农场主追捕。工人们一旦陷入这样的劳动关系就难以翻身,使得他们实际上成了奴工。因为奴工明显违法,联邦警察进行了干预,解放了奴工。MST得知消息后,于08年3月8日国际妇女节动员了2000名工会妇女会员占领农场。奴工事件后,这些土地被政府接管。目前“柏拉克图斗争群”居住着370个家庭,其中就有被解放的奴工。虽然占地已经有7年多,但是法律程序的斗争仍在持续,政府还没有把土地的使用权赋予这里的家庭,因此这里还在营地状态,还未成为定居点。营地面临着来自农场主们的联合武装组织的威胁。这一民兵组织名字倒是不错,叫UDR (Union of Democratic Ruralists, 民主农者联盟)。为了保护占领,营地的大门由居民们24小时轮流看守,营区内晚10点到早4点都有居民轮流巡逻。
这个营地的370个家庭,大多数来自城市。比如1971年出生的西尔维亚,她的父母是小农,她自己在城市里打工有25年,12年当保姆,13年在餐厅打工,工作辛劳,居无定所,压力山大。她有一个兄弟先加入了该营地,她听说了以后,一年前也加入这个营地。巴西第一大城市圣保罗有两千多万人口,有不少人露宿市中心的公园,他们中很多是为节省往返交通费用有家不能回的打工者。
西尔维亚和她的侄女
无论是MST的营地还是定居点,基本组织细胞是小队(也可翻译成小组)。“柏拉克图斗争群”的370个家庭分成了33个小队,与其它地方相仿,约10户成一个小队,规模小于我们人民公社时期的大多数生产小队(通常20-30户)。每个小队有两个统筹,必须是一男一女。数个小队约100-500个家庭组成一个大队,数个大队大约2000个家庭组成一个区,区上面是州。如果家庭的集合是“块”的话,营地还有类似于“条”的组织,即以功能划分的组织,分生产、教育、政治培训、健康、文化、青年、性别、传播等,每个小队有一男一女两名统筹进入功能组织。这种纵横交错的组织方法很像我们组织概念中的条和块的关系。
日常的活动既以块为单位,如在营地集体生产的任务分配到家庭小队,由小队安排出工;也以条为单位,如青年活动或生产规划。即将到来的“条”的活动是MST全国教育会议,将有1650名教育统筹参加。MST的最高组织是MST全国委员会,委员们包括每个州(相当于省)选举两名代表(必须一男一女),也包括各个功能组别选出的一男一女两名代表。因此全国委员会男女各半,在委员数量上,妇女铁定是半边天。委员会每两年换届选举。2014年,MST成立30周年时,它的全国委员大会有来自23个州的15000名代表参加。
“柏拉克图斗争群”农耕生产分集体和家庭两个部分。经过群里的民主决定,营地的大部分土地用于集体的农作物生产和牛马饲养,而且集体生产的收益完全用于支持MST在本地区的组织和斗争。集体土地上的生产由生产功能组讨论部署,以小队为单位负责完成任务,小队内部各家安排家庭成员出工,没有雇工。营地集体通过集资已经拥有了农业机械和运输工具,如小车、拖拉机等。因为有机器帮忙,所以成员在集体土地上的劳作时间一般每天也不过两个小时。
营地的集体牧场
“柏拉克图斗争群”营地除了集体生产,各家庭有自留地,生产供自己的消费和生计。每个家庭可以要求1-4块自留地,具体多少自留地,看各家的需求。孩子长到16岁后,可以要求他/她自己的自留地,这时他/她就自立门户了,对营地的生产和社会事务负有一户的责任。在自留地上,家庭如何生产自行决定。刚开始,很多家庭还是用主流的方法农作,为追求短平快的经济效益,在自留地上种植甘蔗出售,100%地打药。经过教育,农药使用逐步下降到了50%,现在大约是原来的30%。
MST在该区的统筹吉尔介绍说,在营地的集体土地上,禁绝种植转基因作物和使用农药,但还是种植“资本主义”式的单一作物,用以商业出售,如玉米、大豆。而定居地则另当别论,定居地的农作物生产则转向生态农业。在MST的定居点当中,大约50%的定居点是以个体家户为单位进行生产,30%是个体家户生产和合作相结合,属于半集体性质,20%是完全集体生产。帮我们开车的司机朱利安也是MST的成员,他介绍说他的定居点上是半集体性质。
“柏拉克图斗争群”成为定居点后,这些居民将以什么方式进行生产,会保留现有的集体生产加自留地的格局吗?吉儿回答说,这些还在讨论中。MST鼓励大家走合作和集体的道路,但最终由营地自行讨论决定。即便讨论决定了,以后也可以变,定居点有从集体生产转向个体的情况,也有从个体生产转向集体生产的情况。吉尔认为,从后一种转变更多一些,因为“很快人们就会发现个体运作是很难的。”
MST认为斗争、组织、学习是群众运动的三个支柱。在教育上MST坚持农村社区的教育必须保证农村工人(男人和女人一样)拥有他们自己的历史。MST为0-6岁的孩子成立了250个学前教育中心,营地和定居点上有2500所公立小学,MST还 与13所公立大学有合作关系,培养社区所需要的人才。10年前MST开始建立流动学校,目前有45个流动学校,350名老师在这样的学校教学。 “柏拉克图斗争群”营地的学校是政府认可、由MST管理的流动学校。孩子们六岁入学,不需要进城便可以在营地学校完成大学前的13年教育。MST区统筹吉尔介绍说,与城市主流的资本主义教育不同,这里孩子们受到社会主义教育。通过不懈的争取,营地学校得到政府16000 雷亚尔的资助(巴西货币,1雷亚尔=3.12人民币),各家庭又集资了82000 雷亚尔,这里的教育据说比城里的好 。一到四年级的老师已经是MST自己培养出来的老师,这些老师的工资由政府拨给合作社,合作社发放给老师;其它年级的老师由政府派送和负责发放工资,但是MST也会对这些老师进行政治培训。政治培训包括向派来的老师解释MST的工作和运作方式。据阿古介绍,刚开始老师们害怕抗议活动,然而参与了几次之后,他们就会相当投入了。MST有越来越多自己培养出来的老师向政府申请教职,然后在MST的营地工作。在“柏拉克图斗争群”营地,老师当中有90%接受了MST的培训。巴西联邦教育部对基本课程设置有规定和要求,然而不统一教材,不统一如何教学。MST在如何教育孩子们上能够有自主权。
营地的流动学校图书室
21世纪农民要什么?
MST给自己的定位不是政党,是大众社会运动。在MST的营地和定居点,当人们获得了土地的民主化以后,人们已经开始用不同于主流的方式进行生产、生活、教育、自我组织、民主决策,践行另类农业。在2014年MST的全国代表大会上,有代表说:MST,就是为巴西设计一个不同的未来。这场运动不仅仅是为某一个群体的利益。最近的一件事情可以看出MST的立场,据说巴西联邦议会正在讨论是否允许定居点上的家庭售出土地。MST对此持反对立场,其原则是土地不是商品。正如施特德里在《视界》刊载的访谈里说的,“土地属于耕种土地的人所有,今天我们要超出这一点。我们追求的是这样一种农业实践:它将农民转变成土地的卫士,采取一种不同的耕作方式—这将既保证生态平衡,又保证土地不被视为私人财产。”如果说,2000年前,MST的斗争对象是大农场主,现在它更要面对跨国公司、银行和金融资本。然而这样的冲突也使得它的斗争和实践更具有普遍的和全球性的意义。正如一位MST的成员说的,“我们是为了农村、也为了城市,为巴西、也为巴西以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