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西敏司:甜与权力——糖在近代西方史上的地位
来源: 人民食物主权 发布时间:2015-12-29 阅读:5802 次
食物主权按:饮食人类学创始鼻祖西敏司(Sidney Mintz)昨日去世,享年93岁。作为人类学家,西敏司聚焦于工业化早期的英格兰以及美洲加勒比殖民地,对资本主义制度有着深刻的反省。在他最为著名的作品《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中,他将蔗糖产业置于全球资本主义发展的政治经济学框架下进行分析。糖的甜蜜与其背后残暴的早期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严苛艰辛的奴隶化生产及温饱线上挣扎的劳工阶层形成了令人震惊的反差,尤其第三章“权力”堪称马克思《资本论》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历史注脚。这本书给我们的启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充满了对人的无情剥削,无论是生产者还是消费者,都无奈地被资本逐利的逻辑捆绑。而食物的商品化与农业的资本化还造成了对环境、生态与人类安全的更大破坏。唯有打破这一生产体系,实现食物生产与消费的去资本化,才能真正享受食物之“甜”。人民食物主权摘选西敏司《甜与权力》中第二章“消费”与第三章“权力”中段落,以表达对这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人类学家的深刻悼念。
第二章 消费(节选)
英国的蔗糖使用史揭示了两个基本的变化,第一项变化的标志是1750年以降,加糖的茶以及糖怡流行起来;第二项则是从大约1850年以来,大众消费登上了历史舞台。在1750——1850年的岁月里,无论多么孤独穷困,也无论什么性别年龄的英国人都领教到了糖,而且绝大多数人对糖的喜好发展到愿意超出负担能力去消费它的地步。1850年以后,当蔗糖价格骤降时,这一嗜好终于可以实现;糖也从1650年的稀有品、1750年的奢侈物,转变为1850年的生活必需品。
此外似乎可以肯定,尤其在1850年以后,蔗糖的最大消费群体是穷人,相反在1750年前则是富人。这一转变标志着糖从稀有品最终转化成了日常用品,转化成了第一个充斥着资本主义劳动生产力和消费之间相互关系的消费品。糖在英国国内资本主义经济扩张中的地位,1850年和1750年相比有着质的区别。造成区别的原因,是工业经济的不断发展,以及该经济与海外殖民地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
曾有观点认为,生产像粗糖这类产品的种植园,能够从两个方面使宗主国的经济受益:一种是将利润直接向国内的银行做资本的转移以进行再投资,另一种则是为宗主国机械、布料、刑具等.工业制品提供市场。这些方面对都市资本有多大的作用,学者们仍有争议.不过事实上还存在第三种潜在的贡献:为宗主国城市的劳动者阶层提供了廉价的替代食品,例如土豆、茶和糖。通过对劳动者能量消耗和生产能力的正面影响,这些替代性食品在稳定资本主义的收益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尤其是资本主义正是通过殖民地部门的整合而迅速发展的。
1750——1850年与1850——1950年这两个时段之间的差别,有助于我们澄清上述这一点。在前一时期,糖(特别是与茶的混合)并未作为向英国工人阶级的日常饮食提供热量的重要来源,虽然它确实让茶变甜了,而且也附加了一些容易吸收的卡路里。更重要的是,变甜的茶增进了工人们咽下大量平淡无味的复合碳水化合物(尤其面包)的能力,同时也节省了妻子的劳动时间,并省下了做饭用的燃料开支。但相对于核心的碳水化合物,茶和糖只是扮演了边缘的角色。在后一时期里,由塘所提供的热量大大增加,因为此时它已不仅仅出现在茶和谷物食品中,同时也出现在其他多种食物里,并且使用量也是前所未有。与此同时我们看到了对殖民地利益的部分放弃,或许换个更好一点的说法,即对与殖民地相关的事务的重新调整。廉价的糖,在19世纪时对英国工人阶级的日常饮食来说最多只是重要的附加品,此时却变得至关.重要,甚至成为热量之源:到1900年,它提供了人均1/6的卡路里摄取量;假如这一数字根据阶级、年龄和家庭内部差异进行调整的话,那它在工人阶级的妇女和孩子中所占的比重将高得令人吃惊。在后一时期,核心和边缘的区分开始消失。
在许多国家,尽管也有若于不同之处,然而英国发生的蔗糖消费史却总是一再重演。它在全世界为穷苦劳动者弥补热量上的不足,同时也成为工厂劳动工歇里出现的第一批食物之一。此外,至少部分证据显示,家庭内部消费的文化模式—昂贵的蛋白质主要由成年男性独享,而蔗糖大部分由妇女和儿童消费—有非常广泛的适用性。发生在穷人家庭的食物不合理分配,由于系统性地剥夺了儿童的蛋白质,而成为一种具有文化上的正当性的人口控制手段。“有一些强有力的但不宜公开宣称的意见,反对将这些稀缺资源用于婴儿与儿童,用十分简化的表述来说,通过不合理营养分配造成学龄前儿童死亡在事实上是一种广泛使用的人口控制手段。”168令人不安的是,我们很容易看到蔗糖在这一“人口控制”系统中是如何被利用的。里根政府试图在联邦的学校午餐资助计划中,把富含糖的食品酱界定为“蔬菜”则是最近的实例。
这些材料也显示了社会性别和糖消费之间的关系。一个接一个的(男性)观察者展示了奇特的想象,认为妇女比男性更喜欢甜的东西,认为女性可以用甜食来实现某些舍此则难以实现的目标,认为甜的事物无论从字面还是从比喻意义来说,都是妇女而非男性的领地。这些经常听到的说法就其本身来说当然很有趣,女性与甜味之间是否存在联系也是一个可以研究的问题,但它需要细致而客观的调查研究才能解答。
糖在英国的历史深深受到一些“意外”事件的影响,例如17世纪中期刺激性饮料的引进就是一个意外,但这之后糖的消费的发展却并非意外;它是英国社会的各种潜伏力量的直接后果,也是权力实践所造就的直接结果。现在我便可以转向讨论这一权力的性质,以及它所运作的环境。
第三章 权力(节选)
就不列颠的西印度群岛殖民地而言,蔗糖在帝国中所扮演角色的地位于18世纪晚期,即乔治三世统治时期达到了顶峰。洛厄尔·拉加茨(Lowell Ragatz),一位不列颠西印度种植园主阶层中的历史学家,他讲述了一个带有点杜撰色彩的,关于乔治三世在他的首相陪同下访问魏茂斯时的故事。其中讲到乔治国王在看到种植园主奢华的陈设,以及拥有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完备的骑马侍卫和男仆配置时被激怒了。据说国王大声疾呼:“糖,糖,嗯?—都是糖!税都跑哪里去了,皮特,嗯?税都跑哪里去了?”这大概是意义和权力衔接得最为明显的地方。
蔗糖在帝国经济中获得的意义与它在普通英国百姓中最终所获得的意义完全不同,然而蔗糖的供给和价格是帝国政策的直接结果,而政策的形成部分是基于市场,更多则是基于蔗糖本身的可塑性。当本土市场发展起来时,蔗糖进口中再供出口的那部分便急剧减少,而生产本身也在帝国的势力范围内得到了保障。同时当对生产的控制得到巩固时,本土的消费也持续增长。此后,即便当基于差别关税(differential duties)①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在议会一内遭遇失败,以及西印度的种植园主们与重商主义们的鼓吹失之交臂时,蔗糖照样以前所未有的消费量一路长红;这种情况甚至持续到非洲和亚洲殖民地也开始进行甘蔗种植和蔗糖生产,甜菜糖的生产在世界经济中开始普遍赶超蔗糖时。到那时——也就是到19世纪中期时——前述两类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统一在了一起。
英国人变得把糖视为一种必需,而向他们供应糖也就变成了一项经济和政治的义务。此时,巨大财富的拥有者们,他们的财富是建立在从非洲掳来的奴工们的劳动以及从美洲印第安土著手中抢夺而来的成百万英亩土地之上—以商品的形式,如蔗糖、粗糖以及朗姆甜酒,通过卖给非洲人、印第安人、殖民者以及不列颠的工人阶级从而获得的,他们已经把自己和英国社会的权力中心牢牢地绑在了一起。许多商人、种植园主以及企业家都以失败告终,然裔从长期来看,自17世纪以后英国本土的新商品市场,其经济上的成功却是毫无意义的。从这一点上来说,糖意味着:帝国以及为它制定政策的社会阶层,不仅力量得到了增长,它们的权势也得到了巩固。这也是其他所有类似的殖民地产品、贸易和宗主国的消费所同样意味着的。
欧洲18世纪和19世纪间在饮食和消费模式上的复杂变化并非是随意或偶然的,而是同一动因的直接结果,这一动因创造了一种世界经济,塑造了宗主国中心城市与其殖民地、卫星国之间的不对称关系,同时在技术和人力两个方面塑造了现代资本主义的庞大生产机制和分配机制。然而这并不是说上述变化是人们意料之中的,或者说这些变化附带产生的结果很好理解。英国人如何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蔗糖消费国;生产蔗糖的殖民地与提炼和消费蔗糖的宗主国中心城市之间的联系;蔗糖与奴隶、奴隶贸易之间的关系;蔗糖与苦味的刺激性饮料的关联;西印度群岛的利益在保护种植园经济,以及为蔗糖赢得国家的特别照顾方面所扮演的角色;蔗糖与皇室提高税收的愿望不谋而合——这些以及其他诸多蔗糖历史中的事实并不能被扔到一块儿,打上“原因”或“结果”的标签;就好像一旦将它们一并举出,所有的事情便不证自明了似的。不过一些长期的趋势还是存在的,而这些趋势的普遍结果也一目了然。蔗糖的相对价格逐渐地稳步下降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趋.势,尽管它的价格也存在偶然性的短期回升。
总体而言,在英格兰,即使在13世纪和14世纪时,对蔗糖的需求也相当可观,当时蔗糖的价格超出了绝大多数人所能承受的范围。蔗糖的价格最早被提及是在1264年,一磅糖大约需一到两个先令不等,而这已相当于今天的数个英镑了。当大西洋岛于15世纪末开始蔗糖生产时,蔗糖在英格兰的价格降到了3至4便士一磅。它的价格在16世纪中期时再一次上涨,这大概是由于亨利八世时的货币贬值以及美洲白银的大量流人。然而蔗糖的价格并没有攀升到其他“东方”商品的水平,甚至在埃及落人土耳其人手中(1518)之后也依旧如此;大概大西洋岛己经供应了足够—或是绝大部分—的蔗糖给英格兰。2在那几个较早期的世纪中—蔗糖的相对价格比16世纪的最初十年要高,同期的消费也在持续地增长。在艾伦·埃利斯(Ellen Ellis)看来,经济危机带来的通货贬值也并未迫使英格兰的那些“商人和地主们放弃他们对生活中愉快事物的消费。这些人养羊并把羊毛以惊人的价格出售,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是蔗糖的主要消费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