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斯的“前世今生”:他真代表社会主义吗?

来源: 人民食物主权     发布时间:2016-02-18     阅读:2211 次
食物主权按:美国2月份已经结束的艾奥瓦州和新罕布什尔州的民主党初选里,自称为“社会主义者”的桑德斯在和党内大佬希拉里的角逐中后来居上,在首战以微弱劣势输掉艾奥瓦州之后,次战以绝对优势赢得了新罕布什尔州。从宣布参选时的毫不起眼,到最近的大红大紫,这位来自佛蒙特州的美国国会参议员伯尼·桑德斯可谓在美国总统大选的热潮中出尽了风头。

桑德斯的蹿升引发了美国政坛的地震,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众多心系社会主义命运的人士也开始浮想联翩,开始憧憬美国“和平演变”成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本文无意往人们的美好愿望上泼冷水,但主观意念代替不了客观局势,我们依然需要冷静分析一下实际情况,本文从历史和美国实际政治格局的分析出发,展现给我们“桑德斯社会主义”的真实含义。

一、桑德斯的“前世”

桑德斯自称是“社会主义”者,但社会主义从来就有很多版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世界上有多少不同的阶级,就有多少不同版本的社会主义。马克思在一百六十八年前的《共产党宣言》中,就总结出了封建社会主义,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这几个他本人予以彻底批判的社会主义版本。马克思和恩格斯逝世之后,在欧美发达国家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主义纲领变成了“民主社会主义”,但这种社会主义,其实质依然没有超出马克思当年所总结的“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的范畴。面对风起云涌的工人运动和其它进步运动,资产阶级不得不给予工人和底层人民一些可以随时收回的好处,以把这些运动引入改良主义的轨道,换取资产阶级统治的长治久安和对劳动人民的可持续剥削。当然,这并不是说那些工人运动和进步运动的领袖和群众,从一开始就谋求融入资产阶级的统治秩序,也并不是说资产阶级破坏工人运动的如意算盘,将会在历史的长河中一直得逞。

桑德斯的社会主义思想,直接渊源于一百年前的美国工会运动领袖和美国社会党创始人尤金·德布斯。实际上,桑德斯一直有意识地把德布斯视为自己的政治偶像。1960年代初,桑德斯在芝加哥大学政治学系读本科时加入了美国社会党旗下的社会主义青年团,拉开了自己政治人生的帷幕。1979年,桑德斯自编自导自述了关于德布斯生平的纪录片,为自己即将开始的连战连捷的政治生涯誓师铭志。1997年,他在史无前例地以独立候选人身份第四次连选连任美国国会众议员之际,出版回忆录《众议院的局外人》宣扬自己的社会主义理念,再度确认德布斯是自己的政治偶像。既然桑德斯对德布斯如此推崇,我们不妨来看看作为桑德斯偶像的德布斯,所身体力行的社会主义是何种模样。

德布斯是19世纪后半叶和20世纪初的美国工运领袖,早年曾是民主党党员,后来在长期的工人运动实践中发现了民主党的资产阶级伪善,并逐渐摆脱了狭隘的行业工联主义的框框,走上了大规模工人运动和罢工的道路。在组织铁路大罢工的斗争中,德布斯被美国联邦政府定罪投入监狱,这更促使他认清美国资产阶级统治的真面目。出狱后,德布斯帮助人民党领袖竞选总统,但在目睹了人民党和民主党勾勾搭搭丧失独立意志之后,他决定成立新党。他先是创建了美国社会民主党,后又和其它社会主义人士合作成立了美国社会党,并组建了敢于斗争的工会组织—世界产联。在那个年代(19世纪末20世纪初)里,各国工人运动还没有出现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的明确分化,坚持马克思主义原则的社会主义者同崇尚改良主义机会主义的社会主义者还共处于同一个党组织之中,所以单看“美国社会党”的名称,并不能判定其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阶级性质。德布斯本人虽然没有自觉地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但在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根本利益相对立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其无产阶级立场还是非常坚定的。

列宁曾这样评价德布斯:革命者,但没有明确的理论,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确,德布斯对工人阶级的朴素感情和对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忠诚是无可置疑的。在欧洲众多的社会民主党纷纷支持本国政府大打帝国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时,德布斯在美国积极反战,并表达对俄国十月革命和布尔什维克党的坚定支持。为此,他再次入狱,被判十年监禁。 但是,德布斯与和其同时代的列宁相比,在工人阶级政党的组织原则问题上,在通向社会主义的道路问题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德布斯主张美国社会党向一切信仰社会主义的工人和各界人士打开大门,团结尽可能多的社会力量,以不断扩大选举胜利的方式来逐渐实现社会主义。尽管德布斯本人是一个讲求原则和无产阶级独立立场的革命者,但他对混进美国社会党内的各种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的势力,却从未采取坚决的组织斗争手段,从而使后者日渐壮大,直至夺取了党的领导权并开始驱逐有着坚定社会主义革命立场的左翼党员。

在当时,国际工人运动发生了历史性剧变,原本共处于社会民主党一个屋檐下的马克思主义派别和非马克思主义派别开始分道扬镳。在俄国,列宁领导社会主义革命立场的布尔什维克与社会改良主义立场的孟什维克在组织上划清了界限;在一战后的德国,卢森堡和李卜克内西也领导社会民主党左派建立了独立的共产党。但是,德布斯依然坚持已经不合时宜的所谓团结原则,幻想和已经露出獠牙的右翼改良主义份子继续进行合作。就这样,美国社会党向着阶级妥协的改良主义方向不断堕落下去,日益丧失了在工人阶级和底层民众中的吸引力,党员人数从极盛期的十多万人剧减到几千人,所获选票也不再能够在美国政坛掀起任何波澜。虽然美国社会党的一些觉悟分子最终独立出去建立了美国共产党,但是德布斯却仍然没有醒悟,而是抱残守缺继续和右翼资产阶级改良份子共处于社会党的残破屋檐之下。

历史的教训是发人深省的:作为坚定革命者的德布斯,由于没有自觉地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同形形色色的改良社会主义做坚决的组织斗争,因而断送了自己纯真的工人阶级社会主义梦想;而混进美国社会党,做着选举梦当官梦的小资产阶级和自由派资产阶级精英们,也在毁灭了本党的群众基础之后,最终被美国大资产阶级两党轮流坐庄的主流游戏无情地抛弃了。 

二、桑德斯的“今生”

如果说德布斯还是一个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者的话,那么桑德斯这位一百年之后的继承人,就只能算是“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意义上的民主社会主义者了。

19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高涨的时候,在芝加哥大学就读的桑德斯,作为美国社会党旗下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团员,积极组织了反对种族主义的非暴力活动。随后的越战时期,他积极地参与了和平运动和反战运动。在1970年代,他以佛蒙特州自由联盟党党员的身份连续参与佛蒙特州州长和美国国会参议员的竞选活动,对该州政坛带来一定的冲击,但是竞选本身并没有成功。

1981年,也就是39岁的时候,他以无党派的独立身份竞选佛蒙特州第一大城市伯灵顿市市长,其竞选纲领中突出的一条是反对大地产商把景色优美的城市湖岸开发成豪宅、宾馆和写字楼区。桑德斯打出的竞选牌,是在湖边建设市民都可以享用的公共活动设施和空间。这一平民计划深孚众望,帮助桑德斯以传奇般的仅仅十票的优势击败了担任市长已五届之久的,并有大地产商做后台的老牌民主党政客。桑德斯在市长任上一干就是四届八年。之后,他继续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转战美国国会竞选的战场,并在1990年成功当选众议员,此后连选连任,一当就是16年,直到2006年成功升级当选为参议员,并在2012年连选连任至今。

在担任国会议员尤其是参议员期间,桑德斯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民主党站在一个战壕里,并和其达成互惠协议,在竞选时参加民主党初选但并不要其提名,在国会表决时也全面支持其程序性动议而在政策性议案上保持行动自由。由此,桑德斯成为民主党议会党团的一份子。本次参加总统竞选,桑德斯已于2015年反复强调自己将彻底放弃独立候选人的资格,不仅参加民主党党内初选,而且不管是否获胜也会继续以民主党人的身份接受提名或者支持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

桑德斯在国会议员任期和此次总统竞选期间的言行,表明他一贯和民主党的基本纲领保持一致,而在一些具体问题尤其是社会不平等的议题上可以被视为民主党内的激进左翼。他抨击大公司垄断和华尔街金融资本带来的经济不平等,主张提高最低工资,推行免费公立教育和普遍医疗,改善带薪休假和公共退休金的福利,推动税收改革和竞选经费改革。对外则反对有利于大公司牟利和工作机会外包的自由贸易协定,反对无节制的对外战争等。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他在和希拉里进行辩论的时候,不断抨击对方和华尔街大资本的经济联系,但他对现任总统奥巴马的各项主张和政策却是基本持拥护态度。所以,基本可以判断,以“希望”和“变革”为诱人口号的“社会主义者”奥巴马在当选总统之后走得有多远,以“政治革命”为口号并自称为“社会主义者”的桑德斯如果上台,估计也就只能走多远,最多在主观意愿上能够瞄得稍微远一点。

三、“桑氏社会主义”的主观缺陷

桑德斯的“社会主义”政纲,不管其初衷是多么的真诚,民众响应又是多么的热烈,其现实价值却会由于以下主观和客观层面的多重缺陷而大打折扣。让我们先来看看主观缺陷。

从指导思想看,桑德斯不再像其前辈德布斯那样,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利益看成是根本对立的,而是主张在现有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基础上给工人阶级以某种待遇上的改善。在2015年秋发表的对“民主社会主义”概念进行详细阐释的演讲中,桑德斯除了抨击以华尔街金融寡头为代表的垄断资本肆无忌惮侵害美国中产阶级和底层人民的经济利益之外,还高举罗斯福、马丁·路德·金、教皇方济各等人的阶级合作或种族和解旗帜,以此为榜样,指导自己对资本主义的改造方略。

从此可以看出,桑德斯的“民主社会主义”概念,完全可以等同于二战后发达国家的“福利国家资本主义”,而且也与其偶像德布斯的“社会主义”理念完全脱了钩。对比是鲜明的:一百年前的德布斯坚持要求废除资本主义制度本身,而一百年之后的桑德斯则不断对主流媒体澄清,他绝无要求政府对生产资料进行国有化之意,并强调私人企业模式好处多多。从这个角度看,尽管桑德斯不断拿罗斯福做榜样,但他的社会主义理念其实还是远远达不到上世纪罗斯福新政之后确立的美国“福利国家社会主义”的水准,要知道那时候,国有经济占相当比例的混合经济模式还相当流行。

从群众基础看,桑德斯也不再像德布斯那样试图依靠独立自主、波澜壮阔的工人运动及其政党来改变美国的政治局面。虽然桑德斯在此次总统竞选中的核心议题是社会经济不平等,而主流媒体以及希拉里阵营也多把桑德斯的关注点阐释为阶级议题,但桑德斯的阶级议题主旨是阶级合作而非阶级斗争,而且对阶级合作议题进行具体阐述的时候也是罗织各种社会问题的大杂烩,并没有从阶级矛盾入手对五味杂陈的社会问题进行主次轻重的梳理。其实,在这方面,历史可做明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桑德斯参加民权运动和反战运动时,玩的主要是种族政治和和平政治,而不是阶级政治。八十年代在伯灵顿当市长时靠的则是大批小资市民和大学知识分子的鼎力支持。九十年代以来在美国国会做议员更是投入了民主党的怀抱。可以说,桑德斯的阶级依靠一开始就不是工人阶级,此后其运行轨迹还不断向右偏移,从底层群众偏移到小资,最后找到了资产阶级。

虽然桑德斯在选战中不断向中产阶级和底层百姓喊话,但他背靠的却是民主党及其所代表的资产阶级。人们常常在这种辞藻华丽的选战中忘掉了决定一切政治成败的基本战略原理—“敌、我、友”之别,误把桑德斯喊话的对象当成是桑德斯社会支持力量中的“我”。其实,背靠的力量才是真正的“我”,喊话的对象最多只是“友”,而随着形势的转移甚至还可能变成“敌”。而抨击的对象倒也不一定真是“敌”,弄不好会是“友”甚至是“我”,端看这样的抨击是否是演给喊话对象看的。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一百年前,德布斯毅然离开民主党,创立了社会党;而一百年后,桑德斯却背道而驰,以社会党为起点,最终投奔了民主党。桑德斯既然从未以工人运动和无产阶级为其社会依靠力量,后来又逐渐倒向民主党,那么其社会主义模式的阶级属性就是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或曰改良主义的资本主义)无疑了。

四、“桑氏社会主义”的客观掣肘

在客观掣肘因素方面,桑德斯首先遇到的重大限制就是美国的政党体制。美国的两党制是一种赢家通吃的竞选体制,两党之外虽然有很多第三党,但是你的获票总数如果敌不过两大政党的候选人的话,那你就什么席位也捞不到。在欧洲就不一样,那里流行的是比例代表制,即便你得票不是最多,也会有相应比例的少数席位归你。所以,在美国,第三党或者独立竞选人很难在级别较高的选举中获得席位,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也就是在州长或国会参议院的选举中在本州范围内取得胜利。而这已经是超低概率事件,要在全国计票的总统选举中获胜则基本没有可能,因为只有在比例代表制下第三党才能获得稳扎稳打的机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

正是在这样的体制约束下,桑德斯逐步走向和民主党的联合。如果说竞选众议员还能用独立候选人的身份一试身手的话,到了竞选参议员的时候,就基本要靠半独立、半抱大腿的方式(缔结互惠协定)来换取民主党实质的支持了。如果还要竞选总统的话,那就干脆变成民主党的一份子吧。桑德斯的政坛发展轨迹就是这样。很难说桑德斯到底是积极主动地去和民主党套近乎,还是被逼无奈地放弃自己的独立性。桑德斯在和媒体沟通时,解释说自己放弃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进行总统竞选,是为了不分流民主党的选票,让共和党白白捡了便宜。同样,这里很难判断他究竟是在为自己投靠民主党的决定进行粉饰,还是真的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但公允地看,美国两党制的赢家通吃体制确实起到了限制第三党势力崛起的客观效果。

真正让志在当选总统的桑德斯头疼的是,即便他变成了民主党,也得到了相当一部分民主党党员的支持,但是鉴于其“根不正苗不红”的出身,以及其向下层百姓喊话的民粹主义式的竞选风格,很多民主党大佬还是不买他的账。在头两个州的初选过后,桑德斯本来得到的党代表的选票是高于希拉里的—36对32,但是由于民主党有超级代表制,即存在几百号不受初选结果限制而可以自行投票的大佬党代表,使得现在希拉里实际拥有的党代表选票远远高于桑德斯—394对44。可以说,还没有开始选举,希拉里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此外,在桑德斯赢得新罕布什尔州后,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特意取消了吸收富人竞选捐款的限制,这明摆着是要靠华尔街的金元来帮助希拉里打败号称人均捐款只有27美元的桑德斯。

身为“后娘养”的桑德斯,到底能在民主党内的提名竞选中走多远,真的是一件值得拭目以待的事。这也是民意和金钱,运动和体制的一种较量。虽然桑德斯的“社会主义”政纲,其成色连二战后的福利国家资本主义都还比不上,但是跟美国目前水深火热的社会不平等现状相对比,还是能燃起底层民众的希望之火,一如奥巴马当初竞选之时。作为比奥巴马还“左”一些的政治人物,或许桑德斯最后一搏的赌注就在这里了。而希拉里和民主党大佬,在引导(或者说误导)民众方面,也不是吃素的。这些人是政治老手,一直想用种族、性别等身份政治话题来转移民众在社会经济问题或者阶级平等问题上的注意力,以达到分化底层民众、削弱其对桑德斯支持力度的目的。他们一方面有意识地把种族歧视、性别压迫等问题和阶级问题的有机联系割裂开来,肤浅空洞地谈论种族和性别问题的无处不在,以收吸引眼球和回避核心议题的一箭双雕之效,另一方面也借机挑拨底层民众内部不同种族、不同性别群体间既有的隔阂和冲突,以收分而治之之效。

除此之外,希拉里阵营还时常祭出一些比较低级卑劣的手段。在输掉新罕布什尔州之后举行的民主党候选人电视辩论中,希拉里居然把矛头指向桑德斯的民主党候选人资格,指责他批评现任民主党总统奥巴马,便不配做民主党候选人。桑德斯则反唇相讥,一边强调批评现任总统是民主社会中一个国会参议员的基本权利,一边解释自己一向是奥巴马坚定的盟友和支持者。虽然作为女性的希拉里拥有拉拢半边天选票的天然优势,而且又化身为少数族裔利益的代言人,但是美国社会的不公现实还是推动越来越多的民众对希拉里的作秀和阶级议题的重要性做出反思。笔者在课上问学生对希拉里和特朗普的区别怎么看,结果多数学生给出了惊人的答复:两人没有什么区别,都代表大公司的利益。民众对希拉里的态度可见一斑。从目前看,虽然希拉里依然占有优势,但时间的推移对桑德斯是有利的。2月份还剩下内华达州和南卡罗莱纳州要进行初选,在内华达州,两位候选人的民调结果势均力敌,在南卡,希拉里虽然显著领先,优势却在缩水。值得一提的是,黑人在南卡民主党选民中占多数,但其中大多数人觉得还是桑德斯更为诚实和值得信任,桑德斯只是由于被多数选民认为准备充分度上不如希拉里才落于下风。南卡作为黑人州,其初选结果自然具有某种指向标的作用。毕竟,此前在新罕布什尔州,民主党多数女性选民把票投给了桑德斯这个男人。桑德斯虽然面临着希拉里阵营的重重阻击,但是希望犹存。

当然,即便桑德斯能够当选总统,横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最棘手的难题。那就是,在缺乏有组织的工人运动和进步社会力量支持的情况下,要对美国既有的政治经济秩序动刀子(哪怕是改良的刀子),美国的垄断资本势力能答应吗?桑德斯果真有这样的政治魄力吗?即便他真的有此魄力,他又果真知道该如何动刀才能达到预想的“民主社会主义”目标吗?

远的不说,我们就来看看最近半个世纪以来靠选举上台的“社会主义”领导人的典型案例。1970年代初,民选上台的智利左翼社会主义总统阿连德想对经济动大手术,结果导致资本抗议,经济动荡,军方叛乱(当然有美国中央情报局故意搞破坏的因素),最后人亡政息。本世纪初在巴西上台的卢拉,还有一年多来在希腊执政的左翼联盟,最后也都黔驴技穷,只能跟国内外大资本进行妥协。希腊左翼联盟更是在获得全民公投多数票支持的情况下背弃民意与三驾马车妥协,着实彰显其建设社会主义的无能。

美国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总后台,其私人垄断资本控制国家政策和化解政府干预的能力堪称一流。在现任总统奥巴马过去七年的执政期内,美国社会贫富分化加剧的趋势不仅没有得到遏制,反而愈演愈烈。大资本通过金融危机后的政府救市、量化宽松、自由贸易和对外战争等措施攫取了更高比例的社会财富,收入最高的百分之一人群占有了绝大多数的社会新增收入,与此同时,中产阶级和普通工人的绝对收入水平呈现下降趋势,贫困人口比例则在上升。奥巴马在最新一期的年度国情咨文中把这些加剧的社会不平等趋势归因为不可遏制的经济全球化和技术自动化浪潮。且不论奥巴马政府是否在主观上刻意采取了劫富济贫的手段,仅仅从客观效果看,这一切社会经济后果也只能说明,这位被右翼分子贬称为“社会主义者”的美国总统,对进行哪怕是点滴改良的社会变革也是无能为力。

桑德斯时常在媒体面前抱怨民主党未能在美国推行流行于北欧的福利国家资本主义制度,但他忘了,就在半个世纪前,民主党的约翰逊总统还在美国推行了名为“伟大社会”的福利资本主义的全面民生改革计划。但半个世纪之后,民主党的政纲就已全面新自由主义化。这一根本变化,不是某一个全能的人物在一夜之间强制美国做出的,而是半个世纪以来美国政治经济结构和阶级力量对比在复杂的互动过程中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北欧国家同样有属于它们自己的社会历史进程。改造当前美国的政治和经济,不是桑德斯简单地从外部响应美国大多数民众的心声,从北欧空降一个福利资本主义模式到美国,就能加以实现的。要进行重大的社会改造,不进行一番系统的社会动力分析和社会运动实践,是不行的。

五、美国社会主义路在何方?

以上对桑德斯社会主义的历史沿革和现实状况的分析,虽然得出了不那么乐观的结论,但是人类历史的发展,终究不是事先决定好的宿命,而是存在着“事在人为”的广阔腾挪空间。 

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美国社会主义的主要症结,并不在于人生有多惨淡,而在于当事人是否敢于直面它。社会主义,作为在资本主义的矛盾运动中不断酝酿发育着的新社会体系,缺少的只是一个在有利时机出现时,足以让新生儿呱呱坠地的技术娴熟的助产士。近年来的民意调查,不断确认着美国广大民众对“社会主义”这四个字的广泛认可和厚望,即便在笔者的课堂上,也经常会有学生自豪地宣称自己信仰社会主义。 这些,都反衬出美国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不断激化,以及社会主义体系的现实可行性。

从德布斯到桑德斯,美国社会主义运动的百年历史给我们展示了两个猛士如何直面惨淡人生的故事。

德布斯坚决依靠工人阶级,对资本主义现存秩序这个“敌”进行了豪不妥协的斗争,这一个“直面”不可谓不勇猛。但是,在如何处理“我”和“友”的关系这一更加微妙的战略问题上,德布斯不幸“沽名学霸王”,没有能够辩证地把握好团结-斗争-团结这一公式中斗争的积极作用和纽带作用,从而没有能够对形形色色的小资产阶级和左翼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思潮进行勇猛的斗争,最终目睹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工人阶级组织的涣散,导致社会主义事业功败垂成。

桑德斯同样坚持不懈地从事社会政治活动,但是他对惨淡人生的直面,更多地表现在对现场秩序的知识分子式的口诛笔伐上,而没有投入精力去组织实现社会主义必须要依靠的阶级队伍和独立政党。这就使得他一步一步走向了体制内资产阶级主流政党的怀抱,从而使自己的总统竞选以及福利国家资本主义的实现前景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美国,要实现社会主义,无疑面临着巨大的主客观障碍。对于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者而言,要搬掉这些障碍,必要的起点只能是“直面惨淡的人生”。首先,要能够对“惨淡人生”中孕育的客观矛盾和阶级动力有清晰而系统的认识,而不能只是满足于从自己的内心感受出发,对社会做道义上的呼吁。然后就是如何进行勇敢的直面了。在这里,能够制定正确而灵活的“敌、我、友”战略,打造一支坚强而壮大的阶级队伍,并广泛团结在种族、性别、职业、宗教、年龄等其它社会界别上可以同道而行的社会力量,都是必不可少的。

美国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并不成功的过往历史,并不能证明美国在实现社会主义方面的“例外论”。这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一个既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原则,又自觉和工人阶级及广泛社会运动相结合的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实践案例。相反,美国社会主义运动中充斥着小资产阶级宗派主义,无政府主义,工联主义,改良主义,互助合作主义,基督教道德主义,非暴力和平主义等各色错误思潮及其统治下的彼此分割的社会人群。这些,既是横亘在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社会主义猛士前的有待移除的障碍物,同时更是前方仍有广阔天地和潜力可挖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