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无地农民的自救——MST营地探访实录

来源: 中拉智讯     发布时间:2018-09-18     阅读:3016 次
食物主权按:

巴西是世界上土地所有权最集中的国家,1%的土地所有者拥有全国46%的土地,而巴西的“无地农民”则多达2000余万,约有400万户农村家庭没有土地。这些人或为庄园主、农场主的雇工,或为农忙季节工,只能找到短期工作;更多的人则沦为城市贫民,涌入大城市的贫民窟,不仅自身生存条件堪忧,也带来了严重的城市问题。
 
为此,农民们进行了自发的抗争,并于1984年正式成立组织MST——“巴西无地农民运动”。该组织援引巴西1888年宪法,认为农民拥有占领“荒地”的合法权利。MST自成立以来,一方面组织农民在无主土地上定居,进而占有土地;另一方面,则发起了各种形式的抗议活动,呼吁政府推进土地改革。在MST的勇敢抗争下,三十五万户占领土地的家庭生活有所提高,在世界农民运动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本文作者在2018年7月前往南美最大的国家巴西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经会议组织者从中搭线,作者得以访问MST的一个营地。

作者|曾英,中国传媒大学获新闻学博士,现在山东大学威海校区文化传播学院非虚构写作研究室。


我所前往的这个营地名为“玛利亚贡塞高”(Maria da Conceição),由失地妇女主导,于去年3月8日占据建立,位于米纳斯吉拉斯州首府贝洛奥里藏特大都会区(Belo Horizonte)伊塔蒂亚尤苏市(Itatiaiuçu)桑达德里瑞尼娅村(Santa Terezinha)。该地属于一位巴西商人,此前已被废弃数年。巴西前总统卢拉曾于今年2月访问这个营地。营地现住有300户家庭。(作者注:文中“露丝”是我在巴西米纳斯吉拉斯州会议举办地的房东;部分译名为缩译。)

入营哨岗检查
 
“对方说晚上要睡在营地——你行吗?”露丝手握电话用英语问我。因不懂巴西官方语言葡语,露丝临时充当了我与MST的通话联络人。
 
“行”,我立即答应,恐惧与兴奋交织。由于与警方及土地所有权人的冲突,MST自1984年成立起就已经有1600多名农民死于营地抗争。

入 营

收拾好行李我赶紧奔向长途车站,此时是巴西时间7月16日上午10点。下午4点我抵达州府贝洛奥里藏特,打车前往MST办公处。MST告知地址时说“停在一栋建筑物前面”,然而导航标识地并没有发现建筑体。一路询问,车开过去又倒回来,终于在道路深处发现了目标。
 
这里看上去颇像中国的城乡结合部,几栋房屋与热带植物错落。一位皮肤略黑的清瘦姑娘迎上前,她叫米瑞尼娅,是玛利亚贡塞高营地协调员。院子里搭了一个很大的凉棚,另一位皮肤白皙的姑娘走上来,用流利的英语打招呼,她是MST记者阿格塔,向我介绍了一些基本情况。5点,我和米瑞尼娅坐上一辆小车,米瑞尼娅通过翻译软件告诉我,司机正带我们去往营地。暮色已至,一轮弯月远远悬在车窗外。

公共凉棚

两个多小时后,晚上7:20,我们抵达营地所在地——桑达德里瑞尼娅村。经过一段颠簸的乡间小路,司机在营地栅栏入口停下。一个头戴MST标志红色营帽、着迷彩上衣的男人手持登记本走过来,交谈了两句后放行。继续往前,点滴灯光下模糊看到成片房屋,在第一栋房屋的凉棚前我们下了车。这里是营地的公共厨房兼活动场所。一位高个子老太太热烈拥抱了我,旁边一个姑娘用英语向我问候,说自己叫贝儿,在圣保罗工作,这是她的母亲,自己这几天来探望。真是太好了,MST提醒我说营地没有人会说英语,有贝儿在,交流时就不必总是抓耳挠腮了。
 
米瑞尼娅说先去教室看看,就在旁边。走进教室,一位肤色和米瑞尼娅相似的男青年正在上识字课,底下坐着七位成年“学生”,五男两女。我请他们分别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年龄,最大的69岁,最小的36岁。坐在前面的一位黑人妇女开口道,自己小时候因为贫穷,也因为是女孩子,没有机会上学,现在来补习,并说他们之中有的人之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一位妇女的识字课本与作业

宿 营

稍作停留我们离开教室回到凉棚,见一位30岁左右的黑人女性站在棚外,米瑞尼娅介绍说她是今晚为我提供住宿的“房东”奥莉。我们边聊边往她家方向走。空气清凉,整个营地十分寂静。抬头望眼天空,我忽然呆住。头顶是从未见过的浓密星河,逶迤,浩荡,奔放无邪,我的耳边仿佛升腾起壮丽的交响曲。
 
拐过一道弯,一处院门开着,奥莉家到了。如中国北部农村的院落,营地每户人家前都有个小院,种了几爿蔬菜、花草。走进屋子,两个孩子正围着餐桌吃晚饭,碗里盛着米饭、煮黑豆、猪肉丁和蔬菜,看上去很像中国饭。另有三个大点的男孩在后屋边吃边瞅着一台黑白电视,旁边卧室大床上还睡着个小男孩。男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奥莉替我把行李放入另一个卧室,说今晚我就睡在这儿。

贝儿和她的母亲一直陪同着我。我惊讶屋里这么多小孩,贝儿指着后屋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这是奥莉的孩子舒瓦,其他都是别人家小孩。这几家人同属一个单位组,一般合伙做饭吃。整个营地被分为了若干个单位组,每组5到10户家庭不等。

玛利亚贡塞高营地
 
米瑞尼娅招呼我吃晚饭,我每样都尝了下,味道很接近中国南方菜,就是太咸。一看几个孩子的餐盘,大部分都没有吃完。
 
这时走进来一个见过的面孔,是刚才上识字课的男教师。贝儿告诉我,他是米瑞尼娅的丈夫,两人都是玛利亚贡塞高营地的工作人员。原来是一对“革命”伴侣。营地原有工作人员9位,现在是8位,其中一位因不守营规被开除。
 
米瑞尼娅夫妻、贝儿母女和我互道晚安后离去,小孩们也已各自回家。我想上厕所,在屋后院内,打开手机电筒摸过去,里面闻不到任何异味,简易但很干净,有抽水马桶,小凳上放着卷卫生纸。回到屋内,男主人一边关灯一边示意该睡了。这时刚过9点,似乎回到了中国的乡村之夜,我很快也入睡了。

晨 曦

早晨,我在收音机广播、此起彼伏的鸡鸣及男主人生火的动静里醒来。看天色还未放明,以为还早,一瞧手机已是6点。升起的灶火温暖引人,我走过去仔细观察。这是一种巴西乡村土灶,粗看颇似坦克,有大小三个灶眼,形制相当简洁。贝儿昨晚告诉过我,这种灶十分经济,在营地被普遍使用。

巴西乡村土灶
 
舒瓦也起来了,背起书包准备去上学。舒瓦的学校在营外,营地里还没有正式的学校,居民的就医、入学及其它多种生活需要,都仰赖外面的世界,所谓“Outside”。
 
我打量这所房子,由木头与砖瓦简易搭建而成,类似建筑工地的工棚。屋内有冰箱、烤箱,院后有辆旧汽车,还养了几只家禽。据说奥莉一家是营地里经济条件最好的住户。
 
走出院子,看到整个营地都建立在一面平缓的山坡上,对面是耸起的山峦,如天然的屏障。很多家庭院头上都高高插着MST组织的旗帜。贝儿告诉我,警察和营地土地所有者经常会带人袭击营地,以前是一月一次,现在没有那么频繁。每当驱逐来临,大伙便拿起锄头、铲子等农具开始战斗。
 
在营地逡巡一会儿回到奥莉家,男主人拿着洒水壶正在院子浇水,厨房桌上摆着刚从“Outside”买回来的早餐:两袋面包,一盒黄油。奥莉请我吃早饭,拿出水杯问我喝咖啡还是喝水。这里每家都接入了自来水管,水源来自营地打的水井。墙角桌上立有一个巴西城乡十分常见的棕色罐桶状净水器,昨晚我尝过水的味道,还不错。边吃早饭边见男主人浇完自家院子又给别家院子浇水,忙了一早晨。

家庭净水器

母 亲

8点一过,米瑞尼娅和贝儿母女便来领我去参观营地学校建筑工地。路经一个院子时,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正在里面收拾,米瑞尼娅和她打招呼。这是一位单身母亲,同贝儿母女一样,孩子也在外面工作,就她自己住在这里。

“玛利亚贡塞高”营地得名为一位同名女性,她在MST失地妇女斗争中鼓舞、动员了很多女性参与,但她本人不幸于营地建立之前去世,为了表达敬意,营地以她的名字命名。目前营地90%的成年人均为女性,且以单身母亲为主,对女性权利和尊严非常重视,比如不许家暴、不许醉酒等等,增强了安全与保护感,是MST众多营地中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
 
去年营地刚建立时,这位单身母亲便来到这里,此前在附近城市做清洁工。建筑与清洁,是营地上的人依靠城市从事得最多的行业。即便现在住在了营地,他们中的50%也依然会每天去外面打工挣钱,晚上再回到这里,希望能通过MST争取到土地使用权,摆脱贫困过上希望中的生活。
 
贝儿母亲略有不同,以前是一位教师,有退休金,但她感到城市各种消费太昂贵难于敷应,因而搬到了这里。她的屋子坐落在营区的高处,花了8000巴币(约为16000人民币),请了两位营地建筑工帮忙,其中一位就是接待我寄宿的男主人。室内布置及整洁状况也是营地所见最好的。这次探访老人家全程热心陪同,临别时用力亲吻我,热情爽朗的样子深深镌印在我的脑海。

母亲的院子

分 歧

学校建设工地在营地的最里头。阳光刺眼,我拿出在首府MST办公点买的标志营帽戴上。MST生产、销售自己制作的产品,比如咖啡、巧克力、手工艺品等。我在那儿还买了一条自制植物手链作纪念。
 
远远望见热闹的工地现场。正在修建的这所学校,资金主要来自各种筹款、捐款,人力则来自营地入住家庭。由于资金一点一点被筹来,因此建造速度较为缓慢。MST想借此提升营地社区质量,也为争取政府支持增加砝码。
 
在巴西的一次内地飞行中,我的邻座恰好是位年轻律师,手里正在翻阅一本研究贫民窟的著作。当我问及她对MST的评价,她摇头,表示对其想法理解,但做法上不支持。因为她是律师,讲“法”,而MST方式过于激进,破坏了法律。此前我也询问了和我一同参会的几位巴西本地学者,他们均表达支持,因为MST是争取社会公正的运动,但同时也承认,巴西的中产阶级大多很反对。
 
抵达巴西的当天,我曾搭乘近6小时的汽车从里约来到内陆,沿途发现许多牧场,有些看上去近乎荒废。贝儿解释,MST占据的都是像这样疏于利用、几近废弃的土地。
 
在这片未来的学校工地上,人们砌砖、推土、整平,笑容灿烂。由于语言障碍而无法实现与他们的个别、深入交谈,我凝视眼前景象,感受到沉重的遗憾。
 
告别营地时,米瑞尼娅提醒我取下营帽,以免出营后招来危险。

建校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