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乡村为啥支持特朗普?美国乡村的就业、文化和政治倾向

来源: 《The 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     发布时间:2019-01-24     阅读:2773 次
2016年,反对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共和党人唐纳德·特朗普在美国第58届总统竞选中获胜。虽然美国乡村在近些年一直都倾向于支持共和党,但是相比于以往的竞选,在2016年的选举中,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在美国乡村有着更高的支持率,获得了美国乡村62%的选票。为何特朗普能获得美国乡村的支持?究竟是因为美国乡村所面临的经济困境还是因为其较强的乡村文化认同?针对这些问题,我们特别译介一篇分析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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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讨论之前,我们首先要指出美国关于“乡村”的界定与中国不同。美国从人口密度来定义乡村,所谓的乡村指美国非城市地区,即人口低于2万5千人的县(U.S. Census Bureau, 2016)。因此美国的“乡村”不仅有农业,也有着大量的工业生产。虽然美国农业部2012年数据显示,美国务农的人员为318万(没有包括雇佣的农业工人,这些工人往往是拉美移民工人), 约占总人口的1%,务农人员及其家庭成员占总人口2%,但是美国乡村人口约占总人口的19%。
 
下面译介文章的两位作者分别任教于美国南达科他州州立大学和新罕布什尔州大学。她们通过对美国乡村居民进行问卷调查、深度访谈以及对现有统计数据的分析,探讨了美国乡村居民对其经济环境的感受,以揭示当前美国乡村的发展现状以及其支持特朗普的原因。她们在2007年至2011年间,对美国12个州38个县的17000村民进行了问卷调查。同时,对四个不同类型社区(一个转型地区,两个长期贫困地区,一个自然资源丰富地区)的村民和社区领导进行了深度访谈,以了解被访者如何看待他们所居住的社区、当地的经济、环境以及未来发展方向。


一、 美国乡村现状:衰落的、被遗忘的角落

让我们先从人口和经济发展两方面具体看看当前美国乡村的总体现状。
 
由于劳动力外流、自然资源减少以及城市的扩张,乡村人口所占总人口的比例在减少。2010年,乡村人口总量为6000万,只占全国总人口的19.3%,而1990年,同样的乡村人口总量却占了全国总人口的25%,这说明城市人口在增长,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在城市而非乡村。同时,美国乡村的人口结构也在发生着变化。一方面乡村人口越来越多元化,许多拉美裔搬入乡村;另一方面,由于年轻人外流,乡村人口老龄化严重。
 
在经济方面,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贸易导致了乡村经济重组。小城镇工业在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开始遭受国际大型企业的兼并和收购,这导致乡村社区的工业投资以及家族企业减少,乡村失去了经济支撑,乡村地区的工作机会减少。工作种类也发生着变化,如制造业和农业就业岗位减少,零工和服务业岗位增多,而且现如今的这些工作岗位通常是兼职的且工资低。1970年只有20%的乡村居民在服务业工作,而2015年这一比例达到了40%;从1970年到2015年,制造业所提供的工作岗位从20%下降到11%。为了吸引工业,各州提供税收减免和补贴,这削弱了州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财政,甚至使得政府负债,进而减少了政府对当地公共建设的投资。
 
同时,城乡收入差距在扩大。大部分乡村居民的经济状况比以前更糟糕,由于乡村就业岗位的枯竭,越来越多的乡村工人完全退出劳动力市场,如乡村的劳动参与比例只有59%,低于城市的64%。2007年的大萧条使得乡村进一步衰败,直到现在也未恢复过来,乡村的就业率远低于大萧条以前。相比之下,城市的就业率很快得到了恢复,甚至高于大萧条时期。大萧条以后,更多的乡村居民为乡村的工作机会和人口流失而担忧,并建议年轻人去其它地方寻找机会。乡村居民深刻感受到其所生活的地方正承受着美国和全球经济变革的冲击,而政府和大多数政治领导人并没有为此采取任何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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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类美国乡村:渐逝的工人阶级

两位作者把美国乡村分为三种类型:自然资源丰富地区、转型地区、长期贫困地区。虽然这三类乡村地区在经济、人口、自然环境等方面存在差异,但是它们都正遭受着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经济所带来的冲击——工人阶级在乡村社区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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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类乡村简介
 
自然资源丰富地区。优美的自然风景如山、湖泊、海岸等,吸引了大量的退休人员、游客、白领工作人员以及专业人员的涌入。这类地区主要依靠娱乐、旅游业来支撑当地的发展,未经历经济萧条和人口外流。相反地,这类地区的人口在增长,居民大多为非拉美裔白人,有的社区也有较高比例的原住民和拉美裔居民。但是,随着娱乐经济的扩展,当地的蓝领工人在减少,全年的高薪的工作机会在减少;新居民和和老居民在有关社区认同、社区未来发展方向上存在着矛盾。
 
转型区。大多数美国乡村属于这种类型,这类地区受到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贸易的严重冲击。作者所研究的转型区位于美国西北部、东北部、阿拉斯加狭长地带、中西部和北密歇根,主要依赖农业、木材和制造业,如造纸厂、纺织厂等。这类地区的居民以白人为主,但是原住民和拉美裔居民也占很大比例。此类乡村中,有的社区人口在增长,有的在减少。转型区的乡村曾经有着比较稳固的蓝领工人阶级和较强的公民文化,但是全球化经济和城镇化发展破坏了当地的经济,减少了工人的工作机会,使得大量青壮年及其家人外流。如果拥有优美的自然环境,转型区的乡村将会基于娱乐经济得以发展,若没有的话将会一直衰败并经历大量的人口流失。
 
长期贫困区。包括美国南部的乡村、阿巴拉契亚的一些县等,这类地区主要由黑人构成,人们的受教育程度低。长期经历着人口流失,只有少数劳动力,中产阶级比例较小,只有最贫穷的人和对社区有较高承诺的人继续留在此类地区。长期面临着经济困难,工资水平低,较多家庭依赖政府补贴生存,药物滥用和吸毒成瘾在这里非常普遍。社区分化严重,少数有权家庭控制着整个社区,且长期缺乏对基础社区机构的投资。
 
(二)三类乡村的具体人口和经济指标
 
两位作者比较了所选样本中三类乡村的具体人口和经济指标。具体如表1所示:


人口方面,1990年到2015年间,自然资源丰富地区的人口增长最快,25-34岁的人口数量未发生变化;所选转型区的人口也在增长,25-34岁的人口减少了18%;长期贫困地区的总人口在减少,25-34岁的人口减少了31%。
 
经济方面,自然资源丰富区和转型区均有42%的适龄工作人员在全年全职工作,而这一比例在长期贫困区只达到了36%。四分之一的乡村居民从事一份以上的工作,这个比例在自然资源丰富区和转型区更高。一半的被调查者说自己的家庭成员在过去一年曾从事非正式工作,这个比例在转型区更高,达到了56%。过去7年,长期贫困地区比另外两类地区有着更多的失业人口。
 
两位作者还调查了人们对当地经济状况的感受,发现这三类社区的居民都非常担忧未来的工作机会,约85%的人有此担忧,因此许多人希望年轻人离开当地,去别的地方寻找机会。三分之一的人认为当前的经济状况比五年前更糟糕,这个比例在转型区最高。人们担忧非法毒品在当地的滥用,这个比例在长期贫困区最高(79%);人们同时感受到所在社区缺乏卫生和社会服务,长期贫困区的这一比例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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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乡村的就业、文化和政治:衰落现状和深厚情感下的追寻

最后,两位作者对四个乡村社区进行了案例分析,具体呈现了当前不同类型乡村地区的工作、文化和政治倾向。
 
自然资源丰富区: 河镇(River Town)
 
河镇从以农业和矿产为主的经济支撑转变为依赖旅游、监狱的经济。人们的工作种类发生了变化,监狱和旅游服务业的工作在增加,工人岗位在减少。每个人对当地社区都有着较高的社区承诺, 但是在社区未来发展方向上存在着文化冲突,一些人支持改变,对旅游经济所带来的人口和经济增长感到欣喜;一些人更怀念传统的过去,担心所在社区将失去乡村特色、生活质量将会降低。这种文化冲突也体现在他们的政治倾向上,新搬入的自由主义派支持民主党,同时仍有一些人持保守的态度,对政府的干预持怀疑态度,土地所有者尤其警惕税收的增长和政府法规,这可能使其远离民主党。在前些年,河镇对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支持没有出现倾斜,但在2016年,一些曾经支持民主党的人将选票转投给两个主流政党之外的候选人。
 
转型区: 灰山(Gray Mountain)
 
曾经,灰山长期依赖造纸厂和纸浆厂,维持着工人阶级文化,表现出较强的公民文化, 如信任、社区成员广泛参与社区事务和社区建设、有为每位社区成员服务的社区机构。社区成员高中毕业就能在工厂工作,且工作稳定;当地经济相对多样化,一些小型制造业也逐步向此地区转移。
 
但是,在2000年代中期,纸浆和造纸厂关闭。大萧条来临时,生物质工厂发展起来,为村民提供了工作岗位,监狱也提供了工作机会,政府发展雪地摩托等户外休闲活动。工作机会的减少使得年轻人及其家庭在流失。人们在监狱中工作,并没有在工厂工作时的骄傲和自豪感。这里的经济已经改变了,闹市区的活力也消失了,一元店取代了杂货店和五金店。但是,这个社区仍在自觉地坚持其蓝领工人身份,一些人认为他们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获得了新的稳定。然而,年轻人仍在离开,当地经济仍在挣扎,所以选票转向了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
 
长期贫困区:黑井(Blackwell)
 
黑井非常贫穷,村民的受教育程度低,煤炭业提供着这里唯一的好工作。社区严重分化为富人和穷人,这里没有中产阶级,煤炭大亨控制着社区生活的各个方面。煤炭经营者和工人的冲突导致了社区文化的分化,使得此社区充满不信任和排斥,人际关系和家庭声望是获得工作机会的两大主要途径。居民的生活以家庭和教会展开,而家庭和教会又按照社会阶层进行分化,穷人家庭的孩子上差学校,进小教会;富人、专业人士、有高薪工作家庭的孩子以及大煤矿工人的孩子在县城学校上学,进入大教会。
 
但是矿工们为他们的工作感到自豪,对煤矿社区的认同度较高。由于过去二十年煤炭生产和就业下降,此社区的人口流失增加,年轻工人和其家庭流失严重。
 
在政治倾向上,在煤炭业全盛时期,这个社区支持民主党。尽管由于天然气的竞争和煤炭的开采难度增加,煤炭市场正在减少,但是当共和党人特朗普指责环境法规导致了经济衰退时,此社区开始支持共和党,认为这意味着采矿工作将会重新兴盛。
 
长期贫困区:达利亚(Dahlia)
 
达利亚是一个典型的种族分化的种植园社区,社区严重分化为富人和穷人,穷人大多数为黑人。大农场主控制着整个社区。在20世纪90年代,农业、鲶鱼和缝纫工厂、少数零售商为社区成员提供了低工资和不稳定的工作。在2013年,赌场的建立增加了这个社区的收入和就业机会,黑人和白人开始从事同样的工作。但是,工作技能的不足使得很多农场工人难以从事由赌场带来的新型工作。
 
近些年,当地的政治也发生着变化,经济多元化消除了白人对此社区的控制,黑人开始掌权,黑人中产阶级在增长,并成为主力。同时,这个社区也存在着赌场就业机会和收入都下降、白人外流等问题。此社区主要支持民主党,这从2008年到2016年并未改变过。
 
通过对以上四个案例的分析,可以发现采矿、造纸厂、伐木以及纺织业曾为乡村地区的工人阶级带来了体面的工作,乡村居民为这些工作和其所维持的社区文化感到自豪,但是随着煤矿、工厂和磨坊的裁员和关闭,乡村蓝领工作消失,乡村人口尤其是青壮年大量外流,乡村工人社区开始解体。然而,政治领导者和政策制订者却未对乡村的困境采取措施,乡村居民和其所在社区感到被全球化经济所遗忘。
 
乡村生活的人们对其所在社区有着较高的社区认同,即使所在社区面临着经济困难,也只有五分之一的人希望离开这个社区(这一比例在长期贫困地区更高)。这几类乡村社区均表现出较强的社会关联性,社区成员非常重视成员之间的了解和合作,以解决当地所存在的问题并改善社区建设。除了长期贫困地区的受压迫少数民族外,留在乡村的人们都怀念过去的“遗产”,他们渴望曾经的工作和这些工作所维持的社区。如果一个政党或者政客声称能带回这样的世界,他们都愿意一试。
 
因此,从全国来看,乡村居民倾向于支持共和党人。自然资源丰富的乡村地区对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支持各占一半;长期贫困地区更多地支持共和党,这个比例在增长。转型社区也更多的支持共和党,从2008年到2016年,这个比例也在增长,且增长幅度最大,这是因为最近的经济不确定性引发了社区成员的不满情绪和对政治变革的需求。特朗普的政治主张大部分围绕着人们正在经历的经济不稳定,而且他反对全球化和自由贸易,这使他获得了美国乡村的选票。正如Cramer (2016)所提出的那样, “许多选民正在寻求改变,寻求有利于他们的改变”, 乡村地区的选民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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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乡村:全球化的牺牲品

特朗普和共和党的选举胜利,反射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背景下更加激化的阶级矛盾,也标志着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政治的破产。乡村工业的衰落,和乡村工人阶级状况的恶化,为资产阶级右派提供了政治契机。两位作者的分析还有进一步深入的空间,但是她们对美国乡村的调查研究为大家提供了一个颇有价值的参考。
 
美国乡村所面临的问题在中国同样存在,中国乡村也深受全球化的影响。一方面,跨国粮食企业通过兼并、收购逐渐实现产业链的整合 (伯恩斯坦, 2011),全球化和自由贸易使得国际农企的产品进入中国市场,与中国本地农产品形成竞争,而以家庭为单位的农业生产无法具备相应的规模经济,在农产品市场竞争中处于弱势地位。另一方面,生产资料的深度商品化使得农业生产所需的种子、肥料等均依靠购买,而少数大型企业控制着这些生产资料的生产和销售,这增加了农民农业生产的成本。最终,乡村家庭只能从农业中获取较低的收入,而社会生活的深度商品化,使得单纯从事家庭农业远远满足不了一个家庭的开支需求,农民需要另寻出路。
 
然而,由于受到大型企业的竞争,小城镇工业受到冲击,农民无法在当地寻找到工作机会,只能被迫外出——大量农民进城务工。2017年,中国农民工总量达2.86亿人,其中外出农民工为1.72亿人 (国家统计局, 2018)。乡村面临着严重的人口流失, 尤其是青壮年劳动力的流失,留在乡村的大多为老人、妇女和儿童,一系列有关乡村留守群体的问题随之产生。
 
全球化所带来的乡村巨变是世界性的。在美国,乡村的经济问题投射到政治领域影响了政党选举,向世人宣告将它遗忘所须付出的代价。中国政府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在这一战略之下,中国的乡村变迁将对中国的社会经济、阶级构成,以及内政外交产生什么样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