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 | 社会正义在“狂飙”式发展中瓦解——《请好人举手》读后感
导 语
热映电视剧《狂飙》讲述的是2000年以来20年的黑社会进化史,而作为其“前史”的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形态,则开启了21世纪初期的狂飙故事。与《狂飙》的故事背景相似,作家曹征路的短篇小说《好人请举手》讲述的也是90年代国企改革,群众退出社会秩序的维护后,社会关系发生的巨大变化。《请好人举手》通过中学生洪亮的视角描述了在下岗潮背景下,家人和朋友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而放弃了对社会正义追求的故事。
老田认为,当熟人社会被拆解,群众不再参与社会秩序的维护之后,公检法机构和人员迅速膨胀,而基层治安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因此,老田提出,基层社会治安和正义的维护过程,不能够完全依赖公检法这样的高大上机构的专业化服务,任何时候都不能够缺少群众的自觉参与。
作者|老田
责编|喀秋莎
后台编辑|童话
曹征路(1949年9月30日-2021年12月28日),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著有小说集《开端》、《山鬼》等。此图是小说《请好人举手》封面图 | 图片来源:百度
一、一个中学生的“幼稚想象力”与观察视角
《请好人举手》,2002年发表于《上海文学》第六期。小说的主角洪亮是名中学生,在他家庭的亲友圈内,大姑是当红的歌星,小姑面临着下岗,舅舅在大姑的帮助下承包了一个工厂,成为老板。
小说以学校的80年校庆开始,这体现了文化搭台和经济唱戏的流行设计,对于人脉和圈子经营,俨然体现为白道的创意经营手法。在杰出校友介绍方面,大姑洪梅作为名歌星,提名竟然被排在最后,这引起洪亮的不快。看起来,阶级社会的阶梯排序,官大还是比名气大有用,洪亮与校长之间没有共识,一切价值都有待于重估。
阶级社会创始阶段的社会景观,社会出现高速度的阶级分化,上流社会成员有很多底层亲戚,家族化的社会区隔也还尚未形成。学校的班级中间,还有可能实现社会资本的“低成本动员”,所以,中学生洪亮还能够依仗同学的小小交情,为小姑不下岗而拉上关系。在群众不再参与基层政治与秩序建设之后,与权贵个体的社会资本,及其各种价值转化带来的收益,变得极其可观,看起来这是更值得投入的新方向。
洪亮作为中学生,基于班上同学的交往与交情,为了避免小姑下岗,找同学帮忙,王同学没有办成,在梁同学那里成功了。而透过梁同学父亲的权力之手,则能够在阶级区隔塑造的早期,基于中学生积累的稀薄社会资本,去撬动权力之手,免除小姑的下岗厄运。
熟人社会内部的政治建设和秩序生产瓦解,这个地方,普通群众似乎应该退出了,回归个体和家庭;同时,对于上层和远处的社会资本与认同,更值得投入,开始浮现并成为新的心灵寄托。与这样的潜在高远想象力对照,需要新的认同出场起作用,省队打假球引发班级内部的辩论,还引领了男同学练球的热潮。从阶级政治到身份政治转换的一个隐喻,人们需要寻找更小的共同体,并给予利益和认同进行重组,全局范围的公共性与规则,统一的公共性与规则,近乎过时了。小说设定主角是一个初中生,内在地承载了这个想象力的某种天真与幼稚性。
洪亮本人对于世界和未来的认知,并没有得到现实的尊重,他自己希望在体育或者文娱方面获得发展,但是,却被大姑拉关系一把塞进一中,去本地最好的中学,跟随最强的一群老师读书做题,被安排了一个“小镇做题家”的常规轨迹。
洪亮本人很蔑视跟着老师指引,按照做题家的节奏走路,走在那条路上的班长吴小敏被俯视了,视之为马屁精。在写作《二十年后再回母校》中间,吴小敏按照旧的主流价值设计,一会儿想要当具有发明创造的科学家,一会儿关怀贫困人口去深山支教,这在洪亮看来都不具有主体性和自我,是明摆着谄媚和说鬼话。吴小敏的作为之所以不可信,两个目标之间巨大挪移,相当于是一个隐喻:在个体看来都具有可欲性的价值目标之间——个体成功以及社会价值建设,现在,已经出现了确凿无疑的不兼容关系,一个人到底是寻求个体成功还是社会效益最大化,这两者之间不再具有一致性,而是具有尖锐的冲突——选择了一个之后就无法选择另外一个。洪亮原本没有兴趣写作文,但后来受到刺激,就写作文设想了自己高高在上与发小们的落魄相互对照,看起来,个体成功才是可信的第一位选择。但是,对于公共价值建设的忽视乃至于退出,会造成另外的后果,小说结尾处以小偷持刀出场,检验了另外一个被忽视的价值目标的重要性。
旧时代服从分工,好好劳动和做人的旧价值观,已经无效了,如果不是拉关系,小姑就难于逃过下岗的命运。与个体命运息息相关的共同体与规则,彻底解体,新时代需要个人奋斗,积累多方面的资本,人脉资本的经营效果最为直接。大姑身在局中,需要应付各个方面的关系,本人也有各种优厚的人脉,愿意在此积极作为,还想要找人把本市一个蹲监狱的局长转到白茅湖农场来服刑。
“人情大如债”,放债经营可以期待还本付息,经营自己的人脉圈子积累社会资本,给自己找出路,这个经营方向也是新时代添加的新方向。
记得在厦门远华案出来之后,流传过一个很有说服力和震撼性的解释,是说福建官场的“潜规则秩序”尚未确立,梁山上的座次尚未排定,内部长期扳腕子,所以老是出大案子;广东就很领先,基本上没有这种内部倾轧和大案。差不多的时候,到处都在传说退休老干部基于“红眼病”大力反腐的段子。这样一来,个体经营的人脉资本和圈子,就总是做不到严密,显得到处漏风,圈内的分赃不均,圈外的红眼病,都成为难于保险的隐患,人生显得难于经营和保险了——就算是再会经营人脉资本和圈子,圈子与人脉关系的扩张,怎么都赶不上源自内部和外部竞争的威胁力量。
基于这个不对称的力量对比关系,后来,王同学的爷爷,梁同学的爸爸,都进去了,以至于损害了他在班级里的政治规划。同学的疏远和失联,成功的重要性与难得。然后,大姑也被双规。隐隐约约地出现了新的上层社会中间,各种无规则竞争与倾轧,即便是对于成功者来说,这个社会也太危险,真有点“人心惟危”“朝不虑夕”的困境难于突破,甚至,看起来,个体奋斗到上层之后,反而遭遇到更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这些风险都还是不可保险的品类。
小说读下来,色彩比较灰暗和不明朗,主体也不够鲜明——可能也无法鲜明,毕竟没有人能够自夸可以看清楚前路。旧有的共同体与依靠解体了,这是很清晰的;而新的规则难以确立起来并良好运作,给人们的工作与生活以新的守护力量,大家都不得不在探索与挣扎中间前行。中学生洪亮的幼稚与奋进,最后证明是很难经受住考验的,大姑被双规,还有小偷和那把刀子的有效威胁,再一次提出了问题或者疑惑。
小说中间,出现了潜在的对照。从前,群众在单位制的熟人社会中间,参与政治建设过程与秩序生产过程,积极地批评坏人坏事,自己生产自己的环境秩序;现在,这个机制忽然消失了,明哲保身成为第一策略,坏人由此获得了嚣张机会,并对普通人的生存空间形成实际威胁。与此同时,劳动者自己的命运,再次回到“权力之手”的操控之中,如何与权力之手搭上关系则至关重要,似乎,经营这样的圈子和为此进行高投入,都是值得努力的方向。
劳动者是不是应该退出日常的政治经营活动,转而为自己的需要与利益扩张去经营人脉关系和社会资本?假设这是新的方向,问题依然存在,普通人往往够不着这一层,洪亮也是基于大姑的特殊地位,才获得一点经营成果的。这篇小说提出了普遍化的潜在问题,但没有指出路径。
二、人们对于新时代的“幼稚想象力”与实际体验的冲突
小说以中学生洪亮为主角,叙述新的认同很容易幼稚地引入,但是,却很难管用和有用;同时,那个时期的安全和秩序威胁确实开始出现,但人们在主观体验和应对策略方面,则被放大了更多,这是人们失去旧日依靠的主观体验。
小说最后阶段,在小偷的一把刀的威胁面前,公交车上人人退缩,好人统统经不起检验了。在新的个体社会构建过程中间,没有了单位制与熟人社会作为依托,个体在一个陌生人快速流动的空间里,为秩序建设而主动付出努力的成本和风险都无法预估,为此付出的意愿迅速下降到不足以支持门槛水平的正义需要了。
更为宏观地回顾:熟人社会被拆解,群众不再参与秩序生产之后,公检法机构和人员迅速膨胀,国家机器的镇压成本迅速上升,而基层治安效果还往往不能够尽如人意。这在反面揭示出,基层社会的秩序再生产过程,不能够完全依赖公检法这样的高大上机构的专业化服务,任何时候都不能够缺少群众的自觉参与建设努力。
一些深度社会调查结论,就更不乐观。贺雪峰教授说:毛时代的警察办案,是一个人押着一群犯人,现在是一群警察押着一个犯人,差别在于群众的支持与协助已经不再存在了。曹锦清教授则指出:从前党群干群关系是鱼水关系,1980年代变成了油水关系(互不相溶,相互分层的,油浮在水面上),到了1990年代农民负担问题严重之后,变成了水火不容的对立关系。
与此紧密相关,基层的管理公共领域解体——群众参与不再成为秩序生产的支撑,治安状况的维护,转而依赖镇压性国家机器从外部供给。而镇压机器的单位运作成本十倍乃至于几十倍提升了,即便是镇压机器也扩大了十倍以上,社会的治安状况和秩序建设的水准也依然远低于从前。
1990年代有关“车费路霸”的传说,可能比实际犯罪数量与广度,在人们的主观体验中间,被放大许多倍;然后,广东地区开始在驾驶室悬挂毛爷爷相框或各种挂饰,真正的现代迷信开始出现了——替代传统的钟馗画像,来祈求“菩萨”的保护和平安。公共服务和秩序的缺失,个体努力的无效,都体现这个被放大的生活体验与“迷信回潮”中间。
在群众退出基层社会秩序生产之后,对于上层和权力的社会资本经营,格外提升了投入意愿,洪亮的大姑,就格外愿意进行各种高投入,去经营这样的圈子和关系,目的当然是为了以后获得回报。
三、生活世界的秩序不足与问题
积极地进取性经营上层的人脉关系,总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还可能存在着潜在的觊觎者和无休止的再分配潜流,“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上层的竞争和处境都过于危险。洪亮同学的长辈,自己的大姑,都在这儿栽了。
经营人脉圈子追求利益的扩大是存在着巨大潜在风险的。可是,即使消极无为地满足于日常生活也不是完全可靠。小姑的下岗之厄、小偷和他手上的刀子,这些都具象了日常秩序崩解带来的潜在威胁,及其对于人们尊严需要的挫败,最低限度的消极利益守护也出现了难于派遣的风险。
在小说的最后,小偷的猖狂,也是一个很好的隐喻,这发生在普通人的生活世界里——不仅是先富先贵的圈子经营是靠不住的,而在一个没有规则与公正的社会里,如果没有人愿意为“消除对秩序的威胁力量”而付出努力,那就真的不会有秩序了。成功确实重要,但首先是需要一个足以支持人们安全与秩序需要的社会,在那个无序的社会里,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小偷只用一把刀,抑制住了所有的公正与事实表达。
在这里,洪亮对新时代规则的适应,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困境,他很愿意以激进姿态去认可缩小的利益关系与认同范围——支持省队打假球,同时也乐于表现自己蔑视旧的价值规则;但是,当个体的基本需要面临着威胁之时,还得不到及时的救济,不管是来自私人的正义感,还是来自公权力的事后救济,看起来都很遥远。
向前走与向后看,都出现了严重问题,人生之路在价值观方面,新时代与个人之间,现在有点儿卡壳了,也说不清道不明。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初稿
二〇二三年二月六日修订
原标题:转型时期基层社会秩序生产逻辑的瓦解及其初步体验:《请好人举手》的读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