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澈 | 沉默的英雄曾经来过
来源: 记忆行脚七 登文讯杂志2025.8月号 发布时间:2025-10-25 阅读:30 次
导 语
昨天(10月24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决议将10月25日设立为“台湾光复纪念日”。1945年10月25日,当时中国战区台湾省受降仪式在台北举行,日本代表签署投降书,标志着台湾及其附属岛屿脱离殖民统治,重归中国主权管辖。台湾的光复只是近现代以来台湾和平发展中的开端,如今,全国人民比以往更迫切地希望看到两岸问题的和平解决。期待并建设美好未来的前提是严肃深入地梳理历史。今天,我们推送詹澈老师的一篇随笔,詹老师怀揣着对于劳动阶级的深深情怀和组织起来的坚定理想,在台湾地区农会工作了20多年,通过各种方式组织农民、推广农业经济作物。
很多时候,先行者是孤勇者,尽管走在正确的历史发展方向上,但却不被太多人理解;就像《沉默的荣耀》剧中以吴石中将为代表的一批在台湾秘密为工人阶级事业奉献的地下工作者一样,或许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才会被历史重新提起。社会活动者、理想主义者以及文中提及的陈映真等先生们,其实都是这样一群人,现实很容易把他们孤立,暂时不被人们所知晓,但历史的长河不会轻易忘记。
作者|詹澈,原名詹朝立,1954年生于台湾彰化县,毕业于屏东农专农艺科,他是农民、士官、诗人、社会活动家。他曾参与创办过《春风》杂志和《春风》诗刊,在《夏潮》《鼓声》等杂志担任过编辑,著有《土地请站起来说话》《手的历史》等多本诗集、散文集和纪实文学作品。他曾任台湾农民联盟副主席、台湾农渔会自救会办公室主任。在农会工作的20年,他通过统购统销、共同计价、设立补偿机制的方法推广了20种经济作物。至今他仍在关注台湾小农的命运,为其呼与喊。
责编|刘辰
后台排版|童话

陈映真手稿|图片来源:公众号“现代中文学刊杂志”
住进这老旧山居小区应该有十年了,与更老旧的原住民部落隔邻相望,寂静时可以互相听见彼此间寺庙、教堂的钟声与居民的歌声,偶而还有兵营的吹号声。虽说应该有住十年了,却还是有暂时寄居的意思。最近这山居有了些许骚动,据说是被猴群嫌弃的一只断了手掌的猕猴,可以单臂抓着电线滑向居家的窗口偷取食物,或禅坐似的在阳台凝视着你。
有一次我就目睹它用断掌的手臂勾住电线,用另一支手臂滑动身体的绝技,到邻居的阳台上坐着,我在窗口与它对望许久。听人说不要与公猴对望,会激怒它的敌意,可我与它对望至少三十分钟,它也没有敌意,似乎有意打招呼的样子,可能它是母的,纵然它是雄的,落魄到此地步,也差不多磨掉了野性与雄心。与它对视后的几天里,却常想起年轻时也曾与一群猕猴对视的趣事。
那是我还在台东地区农会从事农业推广教育工作的一段经历,我工作区的台东市郊与卑南乡,有许多卑南大圳无法灌溉的旱地或山坡地,我们曾协助农民推广栽培不少抗旱的经济作物,例如洛神花、丝瓜络、杭菊、甜菊等,但都因各种利伯维尔场经济[1]的远近因素,像赌博一样的价格时好时坏,我们给农民最低成本保价收购,一段时间后又面临病虫害与缺工等问题。
于是我们又研究规划推广了新的经济作物百香果,它在台湾中部埔里一带已因毒素病难于再栽种,台东是还没被感染的净土,我们与台大园艺系合作,把紫色种稼接在黄色原生种上,在深山育苗就可以有纯净未被感染病毒的种苗提供给农民,保障农民栽培顺利有一定的收益。
育苗地远在东河乡,必须穿过东海岸山脉的隧道,经过曾经关过在戒严时期白色恐怖下,我的作家朋友陈映真的泰源监狱再进去的深山里。陈映真在1968年因思想左倾被捕,1975年出狱后,应是1982年前后吧,他来台东找我,邀我一起去看他坐过牢的泰源监狱。当时还是戒严时期,我因在人民团体的农会上班比较不受影响,他征询我的同意,利用星期假日开着一台裕隆中古老爷车摇摇晃晃往泰源监狱。
编者注
陈映真(1937—2016),台湾文学家,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本名陈永善,生于台湾苗栗县,祖籍福建省泉州市安溪县,淡江文理学院外文系毕业。1959年以小说《面摊》进入文坛,曾获吴浊流文学奖、《中国时报》小说推荐奖、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等。1985年创办《人间》杂志,开创中文纪实摄影报道先河,关怀边缘族群,为弱小者发声。他的小说以独树一帜的文学风格、对社会嬗变的深刻体察及深切的人道主义精神,影响了一代文学青年和知识分子。
陈映真是台湾文坛赓续五四传统的作家和思想家,被称为“台湾的鲁迅”。1988年台北人间出版社出版《陈映真作品集》十五卷。2001年台北洪范书店出版《陈映真小说集》六卷。2017年台北人间出版社出版《陈映真全集》二十三卷。2020年九州出版社出版《陈映真小说全集》三卷(《将军族》、《夜行货车》、《赵南栋》)。

陈映真与他书桌上的鲁迅塑像|图片来源:公众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车子经过泰源隧道,眼前出现世外桃源般的景色,在有着淡淡烟岚的山谷间,湾着一条潺潺溪流,溪边梯田沿着山坡一排槟榔树夹着一排茶树往上爬,有几间农舍座落着。陈映真看到此景感叹,原来他坐牢的地方是个世外桃源,而这世界许多世外桃源的地方,却都是监狱选上的地方,绿岛也是,也大都是贫困农民居住的地方,他说穿过历史黑暗的隧道,看见了隧道出口那黎明似的光芒。
那日他送我一本初版的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将军族》。于今再研读《将军族》,在小说中他早已明确了他始终地对弱势与第三世界关怀的初心。就我个人的阅读,他的小说是最深刻描写两岸从内战而冷战,乃至后冷战的小说,具有深刻的历史、思想、人性的善与爱情的叙述。大陆有人说他是“台湾的忧郁”、“台湾的鲁迅”或“台湾的良心”。尽管因政治立场与意识形态的不同对他的评论会有差异,但他在1967年就创作出《将军族》这样被海内外华文作家高度评价的作品,且对社会主义的坚持至死不渝是令我敬佩的。

台版《将军族》封面。这部小说是1964年在《现代文学》发表的短篇小说,2000年7月1日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该小说通过台湾一对小人物由隔阂到真诚相爱,因相爱而从容赴死的殉情故事,揭示了小人物悲惨的生活处境和命运,对黑暗、丑陋、不公的现世表达抗议,赞美了小人物高贵的品行和纯真的情感 | 图片来源:公众号“现代中文学刊杂志”
因与陈映真开车走过这条往泰源监狱的路,我因此熟悉这里的路况。而我们推广工作的人员必须定期往育苗区载苗回来给农民种植,我与同事水哥就自告奋勇担任此项工作。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那天,雨势小了,许多水源不足的山坡地开始播下抗旱的台农11号玉米种子,只要能长出芽就等于成活一半,再遇上一两次雨水,收成便不成问题。百香果农户也急着要种下新苗,雨势还没有完全停止,一大早就拥挤在办公室催促我们去栽苗,我和水哥便开着农会六点六吨的卡车上路了。
苗圃在北源的深山,车子经过泰源的政治犯监狱,路面开始颠簸,到了北源小学附近路就不通,大水冲刷的痕迹还在,卡车无法进入山区,只能借用小型农用搬运车从深山里运苗出来。但我们得先徒步涉水一段路入山去选苗,再把苗箱挑到农用搬运车上。
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仿佛野外郊游,经过一个山地小村落,只有十几户人家,几个阿美族原住民老妇人在一起喝酒唱歌,向我们打招呼,我们一面回应一面向前走,走过小村落约五百公尺,水哥突然用食指比住嘴唇,急促的说:“嘘......不要讲话,看!那边有猴子﹗”我同时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山坡上一块玉米田,一只猴子正在偷采玉米。不约而同,兵分两路抄,潜行至猴子附近约三十公尺,我们停下来观察。
显然那是一只母猴,因为它后面跟着一只小猴。母猴旁若无人,右手采的一穗玉米立刻夹在左腋下,等右手再采第二穗玉米时,它仍然夹向左腋下,原来夹住的那穗玉米就掉在地上。如此反复的采,它永远只夹一穗玉米在腋下,我和水哥看了将近十余分钟,不禁对视的笑出声来,母猴与我们对视一阵,一惊之下拉起小猴,一瞬间就不见了猴影。那母猴与我对视的眼神,起初似惊喜刹那似惊吓,小猴跟着一声啼叫的景象,一直印刻在记忆深处。水哥大笑三声,说可惜可惜没捉住小猴,我们转身快步走向苗圃。
过了几个钟头,大约是下午四时,我们栽完最后一趟苗,把农用搬运车开回去还给农民,徒步回程中,又爬到山坡的那块玉米田查看,结果母猴遗落在地上的玉米全没了,大概是母猴回去巢居招来伙伴,一下子全搬回去了。
那天回程我们开车以时速一百的心情回到农会时,天色已黑,农民还等着发苗,我和水哥分工合作,他一面对照产销合约的面积一面检收苗款,我在车上发苗,两个钟头就把苗发完了,农民一下子走得精光。我和水哥晚饭没吃,留下来对帐,结果竟少了一百株苗的苗款,我们研究的结果是农民多拿了苗,但一时也不知是谁,不知是有心或无心。这事慢慢从农民口中漏了出来,我们心中有数的知道是谁了。
隔了一年,百香果开始收成,每次检收斤量入账时,我们心中有数的那个多拿果苗的农民,他的产量总是高不出同面积的其他人。调查的结果其果树也还健康,地力也不差,也没有偷卖给中间商,那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多拿的果苗种在地里,超出了一定面积的种植株数,使百香果减少舒展的空间,间接的就减少产量了。大自然似乎有一种冥冥中在动态里平衡生态与阴阳、与善恶的功能,那似乎是无法说清楚的“道”吧。
泰源监狱现已改为刑事犯牢房,陈映真先生已过世快十年了,世界局势变的更复杂难测。不少曾在社运与政界奔腾过的朋友,而今已像那只断掌的猕猴,在边缘底层努力的生存着。而在这资本泛滥,军火扩散的时局,不少谋权捞财的人,是否会像那只一面忙着偷采玉米,又一面掉落玉米,突然听见枪声一响,匆忙的只能拿着一穗玉米惊慌而逃 ?
注释:[1] 利伯维尔场经济(又称自由市场经济)是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出的经济理论,主张通过市场的自我调节机制实现资源最优配置。
文章来源:记忆行脚七 登文讯杂志2025.8月号
原文标题:百香果与猴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