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吕新雨:碧山共同体与新乡土主义
“城乡互哺”的断裂
南都周刊:您老家在安徽农村, 乡村生活在您身上留下了什么印迹吗?
吕新雨:我出生在合肥,出生没多久父母把我送回徽州老家,所以我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上幼儿园以后离开老家,妈妈过年还会带我回村看外婆,直至外婆去世。而妈妈离世很多年后,有一次回去,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突然有一个非常普通的农妇挎着篮子从田里回来,喊我的小名,报出妈妈的小名,——这对我震动很大,虽然一直生活在城市里,但我意识到另一个属于我的世界还活着。
从童年到现在,我可以说目睹了乡村一步步败落的过程,用老人的话,就是:败光了。童年的乡村还很热闹,过年要做很多传统的年糕点心,有各种仪式活动。记忆中的另一部分是听老人说故事,以前村口的大树多么高大茂盛,村里的祠堂多么宏伟壮观。乡村对于我,始终是一个有温暖记忆的地方。但是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关注中国的乡村问题,却不仅仅是因为记忆,更是因为越来越深地意识到乡村与城市之间无法剥离,是互相建构的关系。离开乡村,无法理解今天中国的城市。反过来也一样。
南都周刊:有人说徽商造就了徽州乡村过去的繁盛,所以徽州乡村并不是典型的小自耕农社会?
吕新雨:恰恰相反,我认为徽州正是城乡互相哺育的典型代表。它地处山区,耕地很少,却有那么好的徽州建筑,村庄的发育非常成熟。这正得益于徽商的反哺,他们从乡村去城市,再从城市把赚的钱输送回来,修路、架桥、建祠堂,送宗族子弟出去读书,就是我们所说的“耕读传家”。
上海开埠之后,徽商晋商败下阵来,很多人批判他们是传统落后的资本,钱都拿回家乡盖房子,这是从现代资本的视角来看。但换一个视角,就会发现其实是他们为地方发展提供了公益事业,是乡村自治的基础,社会公共品的提供不是靠国家。他们造福地方,是出于一种地方认同的地缘和血缘观念,这在徽州特别明显,城市只是客居的地方,不是归宿,不是家乡。
真正的城市认同对中国人来说很晚,因为中国从未有西方历史上那样封闭的城市自治结构,传统的中国城乡一直是互相哺育的关系,城市是建立在小农基础上的手工业商品的集散地,拥有市场功能或行政功能。江南的城市发达靠的都是市场,是建立在小农生产方式基础上的农产品和手工业产品的市场,像粮食、丝绸、瓷器。如果这些市场没有了,城市也就败落了。费孝通当年《江村经济》的故事就是建立在这个前提失落的基础上。
南都周刊:在您看来,这种“城乡互哺”的社会结构是什么时候打破的?
吕新雨:晚清以后,外国资本主义进入中国,上海这样的条约口岸开启,土货被洋货打败,导致传统的城乡互哺的社会结构断裂,这就是中国现代化危机的开始。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农民和乡村面临严重的破产和凋敝的局面,那时开始兴起各式乡村建设模式,都是因为感觉到了社会断裂的震动。
乡村传统的组织形式就是乡绅自治,徽州村落的特点是宗族群居,宗族自治,讲究水口文化。这也是为什么祠堂在村子里很重要,因为是村落自治的机构。这方面碧山计划所在的这个村落不典型,因为它是杂姓村。而我2000年拍摄完成的记录片《江村故事》就很典型,它说的是安徽旌德县一个历史悠久的村落的现代故事,该县历史上属于古徽州,主体人群是同宗江姓,近代以来,江村贡献了历史上很多著名的人士。
中国乡绅自治的结构在晚清之后被破坏,杜赞奇描述的乡村中“赢利型经纪人”开始出现。传统科举制度被打破,现代教育体系使得年轻人进入城市,不再回来。与此同时,乡村也出现了一批黑社会势力,就是所谓的“土豪劣绅”,他们介于国家和乡村之间,通过代理国家税赋,上勒索国家,下勒索村民,为自己赢利,并导致国家权力的“内卷”,即延伸到乡级。传统的地方保护主义的乡绅自治结构转变为“赢利型经纪人”模式,是城乡互哺的社会结构断裂的标志。所以,传统社会的解体,是从晚清之后开启的,这才是为什么中国革命是以乡村为中心。
南都周刊:您所说的这种结构性断裂,在当今社会的表现是什么呢?
吕新雨:今天的城市和乡村发展存在着极大的落差。“城乡互哺”局限于通过民工潮,用城里打工赚来的钱救济性地返回乡村,不能形成真正的有机生长。民工潮本身是乡村失血的表现,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社会结构正在崩解。即便愿意从城市回乡的年轻人,在家乡找不到工作,也迫使他们再度背井离乡。
现在出现的“逆城市化”的潮流中,一些知识分子愿意返回乡村,是对于“城乡互哺”的肯定。但是,所谓“哺育”应该是一个双方互动、互惠的过程,要避免只是从城市高位到乡村低位的不对等关系,这样就达不到乡村建设的目的。
重建“乡村知识阶层”
南都周刊:您觉得欧宁他们的“碧山计划”是知识分子对乡村价值的一种自觉吗?
吕新雨:我愿意这样去理解。知识分子如果能够进行一种乡村价值的自觉实践,就有可能在今天这样一个消费主义占据霸权地位的时代,帮助农民认识并建设乡村文化与社会的价值。否则凭什么让农村年轻人回到乡村,按照今天的价值评判,这意味着他们的人生是失败的,这样他们自然是回不去的,也回不得。“碧山计划”在推动这样的价值观念的转变上,是有积极意义的。
但是,欧宁他们作为一帮当代艺术家,对乡村建设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尤其是怎么和当地既有的社会结构和社会人群进行建设性对话,可能估计不足。如果“碧山计划”仅限于艺术家的“表演”活动,对当地社会缺乏有效而有机的理解与交流,那就很容易变成自说自话。当代艺术家可能被理想本身所感动,而对现实的困难估计不足,现实本身并不是“乌托邦”。从乡村建设本身的目标看,是不能仅仅靠外部植入的。我觉得何慧丽的经验很重要,她通过多年在现实中的摸打滚爬,认识到乡村建设必然要靠乡村自己的力量来完成。知识分子所能起到的推动作用,必须建立在学习怎么跟政府沟通,怎么跟当地能人合作,进入当地社会脉络里才有可能。这可能是“碧山计划”存在的最大挑战。
南都周刊:您如何评价欧宁式的“碧山计划”和何慧丽、邱建生等的乡村建设模式的区别?
吕新雨:何慧丽的模式是尽量利用既有的乡村社会和政治结构,重新打造城乡断裂的环节,使得它们有可能衔接起来,从而形成良性运作。她的最终目的是让村民自己做主,来完成这些事情。她不可能永远呆在乡村,她觉得外来知识分子不可能长久,真正的乡村建设必须让乡村自己来做,这很关键。是要让乡村自己的主体性能够发掘和建设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她来参加“碧山计划”的活动,是带了五位村支书来的。
邱建生的模式是通过文化建设活动,唤起乡村青年的文化自觉和社会自觉,从而去探索和寻找自己在乡村社会中的意义空间,是吸引和帮助外出打工的青年们能找到回乡之路。
这两种路径都很重要。这也是两位在中国长期坚持乡村建设的代表性人物,从现实中靠着切身实验得出的宝贵经验。
南都周刊:有人指出,欧宁的乡村实践可能难逃沦为“时尚化、景点式的返乡行为”。
吕新雨:这是因为“碧山共同体”的模式目前对于把乡村本身作为主体尚未充分考虑,很容易被理解为知识分子或者城里来的艺术家们的“乌托邦”,——当然,欧宁先把有示范意义的人群弄到乡村里面,再吸引城市里更多的人群进入,这个过程不排除所谓“小白领”们,这个角度本身并不错。
问题是以什么方式介入?在当地买房子,如果不能形成和当地社区的有机联系,反而变成了乡村内部孤立的堡垒,这就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了。
南都周刊:“碧山计划”的成功与否,能不能设置一个参照性的评判标准呢?
吕新雨:要看当地的村民能否参与这种活动,之后能否得到精神和物质上的满足感,并把这个活动看成是自己的事情。这并不是简单地看能否赚钱,而是在这过程中能否有效建立城乡互哺、互为主体的关系,这是乡村建设是否成功的一个标志。
如果单方向的流动,只是欧宁、左靖他们凭借声望筹措经费,在当地推行“乌托邦”,一旦钱没有了,计划就没有了,这就不是成功。如何构建乡村的“造血”机制,而不仅仅起“输血”功能,通过当地青年人的参与还能把计划往前推进,让他们找到自我认同和文化价值,并在此基础上创立经济生存的空间,才是这种模式通向成功的道路。这就是我在《新乡土主义,还是贫民窟》一文中所说的:新乡土主义是在今天的历史条件下,重新建立城乡互动的、相互哺育的良性关系。这个良性的关系,不是把乡村变成城市,也不是把城市变成乡村,而是在保存乡村既有的文化多样性、物种多样性、生物多样性和生存方式多样性的情况下,使得乡村能够成为更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南都周刊:这么说来,“碧山计划”的实践中是不是首先面临着重建乡村知识阶层的问题呢?
吕新雨:乡村建设不能靠土豪劣绅,不能靠赢利型经济人,而要靠乡村自己的知识或者“精英”阶层的带动和领导,有自觉有担当,才有可能。就是何慧丽说的:乡村建设还是要靠乡村能人。但是欧宁的“碧山计划”还没走到这个层面。
钟永丰等台湾的知识分子返乡运动,倡导“重建乡村的知识阶层”,他们返回的是自己的家乡,本来就和当地社群和社区存在着有机联系,而就像他的发言中所说,这个过程中他们会自觉地,或者说,必然地要去和当地各种社会政治的势力联络,去争取他们的支持。而欧宁作为外来人进村,所面临的挑战更大,因为他也可以随时走人,水湿地皮,不留下一点痕迹。
但是,“碧山计划”的正面意义在于,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可以起到示范作用,让蜗居的“蚁族”们、流浪在城市仍然有理想的乡村青年们看到乡村的出路,让他们觉得回到乡村可以是另一片天地。
南都周刊:这是不是顺应了城市化过程中的普遍乡愁呢?
吕新雨:看怎么理解“乡愁”。乡愁本身具有文化涵义,乡土本是我们这个民族精神根源所系,它可以给我们一个反思的视角去理解今日的城乡关系,去批判全球化过程中盲目的城市化浪潮,它导致的能源饥渴正是世界不安定的动因。如果我们连乡愁都没有了,现代人在精神上就彻底赤贫了。“乡愁”不是简单地回到过去,恰恰是为了面向未来。有人批判我的“新乡土主义”是要回到农奴制,这完全是时空倒错的批判。今天要做的,是如何用传统、历史为未来的想象提供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