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遭哄抢-资本下乡之痛
来源: 南风窗 发布时间:2014-12-16 阅读:1614 次
食物主权按:村民“哄抢”合作社的农作物,这一新闻乍听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合作社如果是农民自己的组织,怎么会出现抢夺自家收成的事?在国家推动土地流转的政策指引下,各地合作社流转土地的现象越来越普遍。但是,村民在这个过程中,往往无法作为社员平等地享受合作社的利益,因此出现了村民与合作社之间的种种矛盾。合作社到底是代表农民利益的组织,还是被包装成为下乡资本的牟利工具,有待更多的分析。
华北平原的红薯、青贮玉米,在10月下旬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这一幕突然出现:一马平川的耕地里,尽是黑压压的人群,挥动着锄头、镰刀,疯狂地刨红薯、收青贮玉米。
在一片上千亩的耕地里,几个小时的时间,农作物就被一抢而光。这样的场景,在泽康合作社的1万多亩耕地上,连续3天,疯狂演绎。
11月19日,泽康合作社理事长刘建堂告诉《南风窗》记者,“损失上亿元!家里的房、车,都拿去抵押了”。
“本想为农民做点好事,没想到这么难!”刘建堂说,合作社的路子不好走,农民的骨子里,还有很多劣根性。
但当地官方并不认可刘的说法。更拒绝用“哄抢”来形容这一事件。在他们看来,“哄抢”是一出戏,总导演是刘建堂。乡镇个别官员的沉默,很大程度上,“配合”了这出戏的演出。
哄 抢
无极县是石家庄辖下的一个县。合作社遭哄抢,始于今年10月15日。哄抢首发地,是无极县大陈镇大陈村。
10月15日下午,听到广播后的大陈村民,扛着锄头,开着农机,匆忙朝耕地里涌去。有的边跑边给亲戚朋友打电话,“赶紧过来收地”。邻近的定州市,也有大批农民闻讯驱车前来参与疯抢。
这些耕地,两年前已流转给无极县泽康谷物瓜菜种植专业合作社(简称泽康合作社)。2014年的租地款,泽康合作社也已支付给村民。但即将收获2014年的成果时,却遭哄抢。
“耕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大陈村村民张中友告诉《南风窗》记者,他69岁了,没见过这么大的哄抢场面。
哄抢事件已过一个多月。很多村民说起当时的场景,依旧津津有味,“场面很壮观,起码有上万人哄抢!”
大陈村哄抢后,大陈镇赵户营村的村民,也“蠢蠢欲动”。但被合作社管地的人呵斥住。因管地的就是本村人,不好撕破脸。但私下里,村民早已备好农具,电话联系好亲属,等待动手时刻的到来。
管地人的呵斥,摁住了赵户营村的躁动。但这种平静是短暂的。17日,疯抢同样在赵户营村进行。“大车、小车、三轮车,所有家伙全部上阵,家里男女老少也全部出动。”赵户营村村民雷振才告诉《南风窗》记者,抢人家的地,肯定不对的,毕竟地已流转给泽康了,但农民素质不高,大家主要是跟风。
哄抢中,很多农民持的是“不抢白不抢,抢了不白抢”的心态。
不仅大陈镇,泽康合作社在无极县其他乡镇的农作物,也几乎同时遭到疯抢……
合作社社员打了110,但警察到现场转了一圈,就回去了。毕竟,制止也制止不了。
村民好奇的是:为啥警察来了,不鸣枪警告一下?
警察来了,像没事一样又离开了,这在心理上,给村民安慰:国家也不管了。这样,哄抢就更加疯狂了。
还在坚持制止的,只有合作社管地的社员。但对着密密麻麻抢收的农民,任凭如何喊停,就是没人理他们。喊停声,也在农民一阵阵的刨地声浪中,淹没了。
哄抢时,泽康合作社的工会主席李占国看到:耕地里,农民们挥着锄头,翻出一串串红薯,并将一车车红薯,飞快往自家里运。
运红薯的车从李占国的眼前经过,紧张而匆忙的人们,经常一不小心就让红薯洒落一地,但村民都没空弯腰去收拾或捡起。
只有李占国默默蹲下,将红薯捡起又放下。在那红薯凌乱洒落一地的地方,李占国的眼泪,也挥洒了一地。“很心痛。”他说。
泽康合作社2010年6月成立,真正运作是2011年年底。这几年,合作社流转了无极县5个乡镇(郭庄镇、里城道乡、南流乡、七汲镇、大陈镇),约1.8万亩耕地,涉及29个村庄、4000多户。
刘建堂称,被疯抢的,有1.2万亩是青贮玉米,另5400亩是红薯。青贮玉米,作为饲料卖给奶牛基地。红薯供给附近的淀粉厂。
这次哄抢,刘建堂说,直接损失有7000多万元,加上间接损失,总损失达上亿元。
缘 由?
客观而言,泽康合作社给农民的租地款不低。每亩地每年的流转费是900斤小麦(小麦按时价计,折合成人民币兑付)。按此算,每亩地给村民1152元租地款。
因种地成本高、效益低,很多农民不愿种地,他们宁可流转土地后,外出务工。
合作社的介入,无疑迎合了这种需求。合作社和农户的合作,很快进入蜜月期。但哄抢,打破了这种短暂的蜜月。
很多农民哄抢,不过是在随大流。事后,刘建堂向《南风窗》记者分析哄抢出现的原因。
首先是小偷小摸的猖獗。这一带,以种小麦和玉米为主,很少种红薯。合作社大规模种植红薯后,很多老百姓跑去偷尝鲜,甚至引发较大规模的偷盗。为此,工作人员曾将一些人扭送派出所。这燃起这类农户对合作社的仇恨,并站到合作社对立面。
其次,合作社大规模流转土地后,断了在村里经营化肥、农药、种子和柴油等个体户的财路。受影响的,还有那些拥有农机、代人耕作或收割赚钱的农户。合作社有自己的农机,购买农资时,也直接和厂家谈,无形中,合作社也和这波人树敌。
再次,合作社管理层聘请了大批退休老干部。如乡镇原党委书记、乡长,县农机局、电信局、电力局、法院等部门原主要领导,也都在合作社任职。
聘用老干部的好处是,他们很敬业,关系广,能力强。坏处是,合作社和现任地方领导干部的对接上,关系微妙,不好处理。
刘建堂说,现任很多领导,当年曾是这些老干部的下属。在办事过程中,他们对老干部来办事,表面上热情,但因为没有好处,私下里,对方怎么想就不好说了。
当突发事件发生时,几股势力同时作用下,大范围哄抢事件频发,就不奇怪了—这是刘建堂的分析。
但很多村民认为,合作社没有及时兑付租地款,才是哄抢的诱因。
按合同约定,合作社流转农民土地期限是15年。约定支付租地款的时间是:每年10月1日前,向农户支付下年的租地款。
据此,今年10月1日前,泽康合作社应给农户支付2015年的租地款。今年9月底,泽康合作社给农户发了用于兑付租地款的存折,但折子里没钱。“后来说是10月5日发,但村民跑到银行去查,没钱。又说是10月10日发,结果还是没发。再后来,说10月13日发,最终也没兑现。”大陈镇宣传委员刘先生告诉《南风窗》记者,“村民的感觉是,没钱就算了,还骗人!合作社一推再推,让他们一趟趟跑银行,所以很恼火。”
于是,合理的推导似乎是:这种不满,终于演变成一阵阵的疯抢。
真 相?
是谁给了村民们抢地的胆量?大陈镇大陈村村支书蒲长春告诉《南风窗》记者,10月15日下午1点多,镇里突然召集村干部开会。会上,领导宣布:“泽康的租地款给不了,大家回去给村民传达—各种各地,不要耽误农时。”
蒲长春回来后,立马给村民传达了镇委、镇政府的意思。
但这样的意思,被村民理解为“谁的地谁收”。
哄抢很快从大陈镇波及到合作社所在的其他乡镇基地。如今,绝大部分农民不仅抢收,还抢种了小麦。
哄抢风潮席卷下,一些即便已领到2015年租地款的农户,也参与抢收抢种。
刘建堂说,哄抢不是某镇或某村的突发行动,而是全县的统一布局。哄抢前,县里专门开会研究。
无极县农牧局局长高彦斗否认存在哄抢行为。“刘建堂不说实话”,高彦斗告诉《南风窗》记者,泽康合作社100多名员工中,基层员工从今年1至6月份的工资,只发一半;中层以上员工,只发1至6月份的工资。7月份后,员工们就没再领到工资了。而且,合作社还欠工人浇地、种地等劳务费146万元。
对所谓的“哄抢”事件,高彦斗说:“其实就是合作社经营不善,资金短缺,刘建堂被迫放弃已经流转的土地。”
在今年10月8日前,刘建堂一直隐瞒合作社缺钱的事。到了该兑付农民租地款的最后期限(10月1日),刘建堂也不承认没钱。
当时,合作社总经理刘虎雷等人和刘建堂说了,“如果有钱,赶紧发租地款,再不发就出事了”。
到10月9日,刘建堂才承认“没钱了”。刘虎雷和高彦斗汇报了这个情况后,高彦斗觉得这是大事,赶紧向县领导汇报。当晚9时许,无极县委书记、县长、县委副书记、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以及农牧局局长高彦斗等一干人,开会研究对策,一直研究到10日凌晨3点。
毕竟,上万亩农作物如果烂在地里,或是错过了小麦种植期,导致上万亩土地抛荒,意味着县领导将要负很大的政治责任。
研究对策时,刘建堂也参与了。当时,刘建堂说,有500万元,合作社就能活过来。为此,无极县领导找来一家小额贷款公司,对方答应给合作社放款500万元。
这事,刘建堂也向《南风窗》记者坦承,感谢政府在此事上的帮忙。高彦斗说,但放了100万元后,小额贷款公司对合作社评估发现,“已无法形成资金回流,即便再放100万~200万元,也是打水漂”。最终,这家小额贷款公司只给刘建堂放贷100万元。
刘建堂因此被困住。
11月21日下午,高彦斗逐一给《南风窗》记者出示他和合作社相关负责人、小额贷款公司的通话记录,回忆一个月前事发的经过。
小额贷款公司退出后,高彦斗还帮刘建堂联系了河北省农业生产资料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答应帮刘建堂一次性支付1万亩2015年农民的租地款。
这样,合作社可以收获上面的农作物、兑付农民租地款。但条件是:泽康合作社放弃这1万亩土地的转包权,由河北省农业生产资料有限公司经营。当时,双方都很满意。
后来不知道何故,刘建堂放弃了。“他说已找到注资人了”,高彦斗说,他还不是被迫放弃了这些土地的转包权?只是放弃的形式,是通过“制造农民哄抢合作社的新闻”来完成。
按合同约定,刘建堂违约,就得给农户双倍的违约金。但一倍的违约金,他都给不起了,如何给双倍?
布 局?
现实还在于,这一季的青贮玉米长势不好,“蛋白质的含量不高,人家不要。”高彦斗说,感觉老天要灭刘建堂一样,隔壁的行唐县此前有很多淀粉厂,因治理雾霾,环保行动后,关闭了很多淀粉厂。客户没了,红薯的价格,也降到一斤0.2~0.3元。
按无极县农业部门的统计,泽康流转的土地只有1.6万亩。在青贮玉米和红薯不好销的双重夹击下,高彦斗认为,泽康5000多亩的红薯,最多能收获500万元。青贮玉米,顶多也就几百万元,总加起来就1000多万元—这和刘建堂所说的、损失上亿元,相去甚远。
无极的很多官员认为,合作社的红薯、青贮玉米,即便全收了、兑现了,刘建堂也是违约金(约4000万元)都支付不起。他只好让渡地里的那一点点农作物,让农民去收,在减少农民损失的同时,也给自己免掉违约金找到了借口。
对已流转的耕地,无极县领导给泽康合作社指了三条路:放弃、兑款自留、转包。
高彦斗说,直到10月14日晚上,刘建堂才答应:合作社只能保住4000多亩地,剩下的,让老百姓去收、去种。
但面对记者的采访,这两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人,出现了截然不同的说法。刘建堂否认自己叫农民抢收、抢种。高彦斗坚称,让农户收地自种,就是刘建堂真实意思的体现。
哄抢前,高彦斗在郭庄镇调研时,刘建堂刚好给郭庄镇党委书记打来电话说,“你们和老百姓说说,地就让老百姓自己收自己种吧”。“当时,郭庄镇党委书记让刘建堂自己去和老百姓说。”高彦斗说。
但刘建堂始终否认有此一说。
在官方看来,或许,刘建堂迫于其他社员的压力,没敢向社员袒露自身真实想法。“但不能坑完老百姓,又坑政府呀。”高彦斗说,这个事情的处理,政府已仁至义尽,努力帮他了,结果却成了“农夫和蛇”的翻版。他对此十分不解。
对“哄抢就是刘建堂授意和认可”的指控,刘建堂告诉《南风窗》记者,“无论是打电话给乡镇书记,还是打给高彦斗,我强调的都是:不能让老百姓抢了我的地,希望政府制止这种哄抢的行为”。
高彦斗最后向《南风窗》记者播放了他和刘建堂的通话录音,结果显示:高彦斗的话语,确实有录音作为支撑。
通话录音里,高彦斗还特别重复了一下:“剩下的地,是不是谁的地谁收,谁的地谁种?”刘建堂说,“对!”同时,刘还感谢高彦斗“为我着想了”。
假如“哄抢”事件真是一出戏,在数日的采访中,记者发现,“入戏”的农民,目前还在不断反思和批判自身的不当行为。而掌握剧本和戏剧走向的人,或许不是这样。
真相很重要,但比真相更重要的是:接下来,合作社怎么走?
犹如雾霾天笼罩下的河北一样,泽康合作社的前路,并不清晰。
文章来源:《南风窗》2014年第25期(2014年12月3日出版)
原文标题:“哄抢”合作社迷局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