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粒米饭八粒是我们收的:异乡稻客(一)

来源: 读者投稿     发布时间:2015-10-20     阅读:1677 次
【编者按】 侯登科镜头下的“麦客”或许早已为人所知,他们是一群流动着替人收割麦子的农业雇工。如果说麦客是对应于小农生产的话,那么在今天土地流转日盛、规模经营兴起的大势下,“稻客”出现了。不同于麦客,“稻客”是一群流动的、驾驶着收割机替人(主要是规模经营大户)收割稻子的新型农业雇工。仅文中作者介绍,河南省驻马店地区拥有职业收割机几万台,而汝南县占有百分之八十的份额,这意味着当地有数十万人稻客,那么在全国范围内呢?对于这样一个庞大的农业雇工群体,我们至今还知之甚少。经作者赐稿,本号特意刊登“异乡稻客”系列文章,以飨读者。之后也将进一步推出有关“农业雇工”的文章,敬请期待。

 
撰文 摄影/邹伯科

导语
他驾着收割机跨过数省来寻我唱酒

  10月4日黄昏,18岁的男孩吴超跟着母亲风尘仆仆地走在田野上,他的父亲老吴正在清理收割机。他们来自河南驻马店,以收水稻为业。此前在两广忙了三月余,计划再去东北,老吴没有依计划北上,执意前来为我收两亩稻田,称去年曾约我今年再见。 

  那时是否有约定,我已不晓得,只记得拿酒在田头与他就着瓶子喝了。老吴说,大半年走过大半个中国,在田里喝的酒不多。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村里鸡犬相闻,走家串户都热情相待,但总是对闯入的外乡人持着些冷静。没有人在乎也不乐意知道,他们仨白天操劳在陌生的田野,夜宿于陌生的乡镇。

  趁着昏沉的日光,这个50岁的男人顷刻间将我的稻禾杀翻。尽管只知道他叫作老吴,我备了酒菜。但在女人的催促下,老吴匆匆地赶往了下一站,扬起一道黄尘。“他驾着收割机跨过数省来寻我唱酒”,尝试以此理由感动自己,但我何尝不知道他只是在讨生计。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秋季

  就收获而言,在偏远之地,有人以禾夹、打谷桶等旧式收获稻谷。若有幸,他们的劳作会成为外来客游玩的风光,并被叹惜为渐行远去的古老记忆。但就劳作者而言,紧张的生产会无情地驱逐任何感怀伤旧之念,他们用泥汗之躯提醒人们“与其对过去回看,不如向未来展望”。对这一点,远道而来的稻客同样适用。不过,作为时下收秋新锐主力,他们的秋季较为特别。


10月4日下午,张富在醴陵市枫林市乡马家冲的一处稻田收割水稻,两位村民正在拾稻穗,她们家虽然有水田,但并没有种水稻。当地一些稻田早已荒废,杂草丛生,远处有农田则种上了经济作物。事实上,因水稻种植面积不大,收割机难有较大的施展空间。

  醴陵北部枫林市乡一带的稻田,作为湖南丘陵地区的坡田样本,曾于2010年被湖湘地理从耕种条件、稻作形态等角度仔细打量过。它所代表的坡田广泛分布于东、西、南三面丘陵地带,堪称湖南田地的源头,是湖南稻作形态最广泛之地。

  5年前,与多数乡村一样,当地陆续出现青壮年外打务工、不少农田荒废、一些田土被种植经济作物等情况,同时也有一些人在坚守着一坡水田的春种秋收,不少老式农具尚被操弄于田间。当时的秋收以旧式的人工收割、打谷机脱粒的方式进行,秋季是乡村最为繁忙热闹的时候。

  但今天,收割机已是秋收场的绝对主角,在其高效快速、巨大身躯前,人显得较为渺小。乡村里原来需要持续一月多的秋收只需一两天便大功告捷,大片的金色稻田瞬间露出枯绿的底色。5年间,收割机大量涌现,基于收割在稻作系统中占据重要部分,它堪称古旧农具的终结者,也是乡村劳动力的解放者。

  与此同时,一些稻田成为了田野上的古物。河南人张富曾在2013年去年娄底新化,在别人的建议下尝试前去当地紫鹃界梯田收割水稻。他的试尝无疑是失败的,因为没有游客愿意看到庞大的收割机耀武扬威地冒着黑烟蹂躏精美的梯田——机械所具有巨大力量让人们开始从容地承认过去的落后,并予以珍藏陈列。

龙王庙与收割机:传统与现代的交汇

  在另一方面,当乡村在机械化的收割机涌入后,它展露出的秋景除金色之外另有斑驳的异色。全自动的收割机在田间风光无限,顷刻间杀翻数亩稻禾;一些遗留在家的老者依旧坚守着打谷机,迟缓地收割春天播插的种禾;也有人在龙王庙里烧香求风雨调顺,但庙前的田地荒芜不少;还有粉刷于数十年前的巨大标语:“农业现代化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


位于醴陵北部枫林市乡马冲村的一处农田间,龙王庙向来是保佑当地风雨调顺,五谷丰登的地方神,它至今香火不断。在它跟前,一位村民正开始用镰刀收割水稻,这里的田地泥深水多,收割机很难进入。

位于株洲东郊某乡村的一栋砖房上,这幅标语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了,在它对因的农田上,收割机正在一处被杂草包围的农田里紧张地工作,同时也聚集了十多位围观的人。

  在这一漫画式的景象中,龙王庙与巨大标语堪称一对冤家。二者所代表的传统与现代生产力在数十年间上演了复杂的戏码,前者一度完败,苟存于僻野,随后又零星复生于广阔田地。依附于田野上的人们则经历了饥荒之后对谷物的丰收、披着旅游外衣的消费主义、及日常谷物过剩,呈现出各自有异的复杂群像,很难证明龙王庙与巨大标语间的对手戏中谁是赢家。诚如10月5日下午,株洲东郊的某乡村,稻客张富驾着收割机在一处被杂草包围的狭小稻田疾驰,身后跟着几名拾穗人,田岸上有十多个青壮年在聚观——当田野长有杂草,劳动力无事可做,收割机并不意味着农业的现代化。

  对这样的乡村景象,张富早已熟视无睹。他来自河南驻马店,身为当地庞大的职业收割机团队一员,堪称闯荡异乡的“稻客”。与北方麦田相比,新兴于南方稻田的“稻客”没有麦客那样向为人知,他们走过了一个隐秘于田野的江湖,看到另一番秋收场景。

异乡稻客缩影

  10月8日,清晨六点,挂在收割机上的女式睡衣在湘东醴陵的枫林市乡集镇迎风飘展,像红色的旗帜。七点,它的主人从轻型卡车驾驶室里醒来,找个地方解决了内急,随后看着昨晚未完的都市剧。八点半钟,她下来洗漱,细心地用护肤品涂在泛着黄黑的脸上。若是天气晴朗,她早已跟老公下地里收水稻了。作为职业稻客的他们,2015年“十一”长假不太好:连着的阴雨天,没有一笔业务,整天困在一个湘东小镇。那两件女式睡衣在车尾挂了五天,在秋雨里毫无干爽的希望,主人并不是要它晒干,说是实在没地方挂放了。


10月7日清早,稻客张富起来看到天在下雨,叹道又干不了活了,,随后不紧不慢地开始刷牙。他已经在这个小镇上度过第4个雨天了。

   这一日,天气总算转好,但并没有迎来雇主。湘东小镇的人家一直延续着旧式作稻,一家数亩稻田,以不大的晒坪晒谷,要收割稻谷非得连续的晴天才行。不然,谷子会因湿气太重发芽坏掉。看来,这些异乡稻客还得休息两天,尽管很着急没有收入的日子。也有人不甘心,拉着收割机游荡在乡村,但是没有乡民招揽,他好像孤独又饥饿的怪兽。还有人遭到本地收割机的劝阻,“强龙不压地头蛇”,无功而返。——这是稻客在异乡极为平常的形象,也是一群体的一个缩影。

十粒米饭八粒是我们收的

  不管如何,在异乡所遭遇怎样的困难,都阻挡不了稻客们的闯荡。被连日阴雨天气困于枫林市乡的张富和屈会强都来自河南驻马店市汝南县。其中,现年42岁的张富是第一个来到醴陵北部乡镇的稻客,那一年是在2013年。至今,他已经在这个行当干了整整8年,自称是较早入这行的。

  在这之前,张富的本行是开车,“替一些老板打工,跑腿”。大约在2003年,汝南当地陆续出现一些买“洋马”的人。所谓“洋马”,是当时的一种收割机品牌,为半自动,一台机器同时需要4个人操作。随后,驾着收割机外出替周边地区收割水稻,逐渐成为一种职业。它被称作“开洋马的”,多少带着一些新鲜洋气的意味。据张富回忆,最早的一批人都挣了钱,一年能稳挣十万以上。这直接带动了当地人投身这一新兴的行当。

  相比张富,生于1981年的屈会强要稚嫩一些。他4年前才买下第一台收割机外出闯荡,一直跟随在张富身边,一种主要原因是其舅舅与张富是邻居。这是当地稻客从业者的一个缩影,以地域或亲戚为纽带,新人在老手的传帮带下不断壮大队伍。在张富家所在的乡村周边,一个普通的村子基本上都有数十台收割机,有的甚至上百台。据他了解,整个驻马店地区拥有职业收割机几万台,而汝南县占有百分之八十的份额。

  这意味着当地有数十万人的稻客规模。像张富、屈会强一样,他们都是以夫妻搭档出行,有的甚至拖家带口,如年仅18岁的吴超辍学之后就一直跟随父母外出收水稻。尽管他们所操作的机器为全自动的“进口货”,但一年之间约有半年在外,长时间和长地区的劳作需要搭档,一是劳作时的协助,二为生活上的照料。无疑,夫妻搭档外出为首选,既安全可靠也节省成本。对于尚未成家的刘浩,这个生于1988年的小伙子则只能雇请一个工人,“在外面半年时间,工钱是4万”,安全可靠是他首要考虑的,因而请的工人必须是亲友等熟人。不过,像刘浩这样的年轻人在稻客群体中并不多见,而是以中年人为主。对此,张富的看法是,“在外面闯,人得老练一些才行”。


10月8日上午,刘浩(左一)特意将车停在人物密集的地方,一位赶集的人上前询问,他很细心地一一回答,但对方依然对这位年轻不太信任。这笔业务最终没有谈拢。不像张富那样在当地早有联络人,刘浩随后前往了临近的浏阳普迹镇,期待有更好的运气。

   由他们组成的庞大稻客分布于全国所有水稻主产区。在张富等8台收割机聚集于醴陵枫林市乡时,吴超的父亲和另外70台机器集结在距此约30里外的株洲白关镇,而“大部队”已经北上东北三省,数十万稻客如同军队一样向着不同区域的目标进发,等待时当天气和机遇,打响秋收的战役。经验老道的张富不无自豪地称,“全国人每吃下的十粒米饭中就八粒是我们收的”。

高风险、高强度的职业,“被逼出来的活路”

  当问及为何从事稻客这一职业,多数人的回答是“比打工自由”或“挣得多一些”。以张富为例,他的主要行当是一台进口收割机和一台轻型卡车,成本分别是12万和7万。因收割机损耗大,通常只会使用两年,故每年拆旧费为6万,外加卡车拆旧费每年1万,由于从事农业作业,全国高速免费,全年主要成本为7万,以及约5万元的油耗及生活费用,总计11万。天气正常时,平均每日约有2000千元收入,全年约出勤180天,计36万。除去成本,收入为24万元。这样的收入自然比外出打工更加吸引人。

  不过,张富不能保证每年有这个水准的收入,身体、天气情况,甚至交通上的意外都会影响全年计划。据他所知,有的稻客会因“一些意外的情况”,亏本严重,甚至家破人亡。但这依旧阻止不了数十万人从事稻客这一高风险、高强度职业,其背后的原因何在?

  “被逼出来的活路”,像多数乡村一样,张富所在汝南人多地少,当地收割机始于2003年左右,少数几个人在“很难挣到钱”的条件下的一种新尝试。和以前的传统农作相比,当时农村的多数青壮年都外出打工,田地留给老家耕作或逐渐荒废。有的人将一些田地承包,进行大面积的规模耕作,收割机在当地才逐渐有了市场。与此同时,这一情况也发生在全国多数乡村,胆子大的人开始驾着收割机走出汝南当地,闯出了一条活路。

  但张富直到2007年才正式加入稻客行列,这也是稻客兴起最为迅猛的时期。据他回忆,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当地收割机主要集中于河南、河北等产麦区域,约在2006年开始纷纷南下至湖北、湖南等水稻种植区域。相比而言,北方的产麦区域地势整体要平坦,南方的稻田除少数平原地带,多分布于丘陵。以湖南为例,张富最初几年一直在较为平坦的洞庭湖周边、和湘江沿岸地带收割水稻,直到2013年才第一次进入丘陵地带的湘东地区。他的这一业务拓展之路,折射出不同地域农业发展的状况。

  在湖南收割水稻的几年里,张富遇到的最大种植在衡阳,面积约300亩,处在湘江岸边,是由一个公司承包下来的,属张富的固定客户。相比之下,在湘东丘陵地带,最大的种植户出现在浏阳,面积不过30亩,多数为私人承包的。在张富眼里,“像衡阳那样的才算专业种植,其余都是各家小打小闹”。在一些丘陵深处,他驾驶着收割机甚至被一些老人视为怪物。比如,2015年10月9日上午,在醴陵枫林市乡马家冲村的一处龙王庙前,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强硬地阻止了张富前去一丘水田,声称“坏了风水”。此外,他还遇到不少人固执地使用旧式打谷机收割水稻。这让他想起第一次来到此地时,被不少人围观,但少有人招揽其干活儿,“人的想法是会慢慢变的”。

注:原文已在《潇湘晨报》发表,本文由作者直接赐稿,内容有增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