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稻客的自我修养:异乡稻客(二)

来源: 潇湘晨报     发布时间:2015-10-28     阅读:1969 次
食物主权按:这是“异乡稻客”系列文章的第二篇。上篇主要是一个宏观导览的话,那么这篇就是一个深入描述。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新型农业雇工是如何走南闯北的。

撰文 摄影/邹伯科

导语
  
“兄弟,我到江西了”,10月12日清早,被老胡的电话吵醒时,我头昏得厉害。前一日晚上,他与几位同乡在醴陵北部枫林市乡的集镇上喝酒,喝的是8块钱一瓶的酒。像平常一样,他们在路边摆出锅碗,支上燃气炉,架锅做饭。对安逸的小镇居民而言,这群异乡人的晚餐被视作围观的极佳对象。

   听张富说,酒是每天都要喝的,因为一天下来很累,再有就是每天干活收的都是现金,心里高兴。酒过三巡,大家说着接下来的行程。屈会强会一直跟张富继续在这里干三天左右,收掉余下来的不多稻田。老胡和另外几个人则会在第二天早上赶去江西上栗打前站,先看看那边的情况。张富叮嘱他们路上小心,老胡一下子说出了前年在萍乡深夜遇劫的事情。当时夜宿一个乡村路边,身材高大的老胡用砖头击退了3个劫徒,护住随身的钱财。之后,随着镇上广场舞的音乐响起,大家唱了几句秦腔、凤阳花鼓等,走南闯北的他们不仅喝当地的酒,还唱得当地的戏,尽管“只是皮毛”。他们被人误会为一群唱戏卖艺的后,兴致更高了。最后,老张冲老胡说“东去江西无故人”,老胡回敬一句“老子朋友遍天下!”


晚上十点,男人们还在喝酒,老胡第二天就要去江西了,话额外有点多。屈会强的媳妇则在一旁坐着,看着手机里的电视剧。此时的夜风已有了寒意,镇上人家多民关门休息。

   这是小镇人们的熟悉之夜,也是异乡稻客的陌生之夜。这是小镇人们的安逸之夜,也是异乡稻客的拼博之夜。这是小镇人们的梦乡之夜,也是异乡稻客的呓语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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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候鸟一样,给大地剃头,喜欢来湖南

   本人姓张名富,现年42岁,河南驻马店汝南人氏。我媳妇叫陈艳红。在家里,几个兄弟都混得比我强,有一个还在上海开了公司。就我经济较差,到现在已经在外收水稻8年了。虽说挣得比打工多一点,但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经大学毕业在郑州工作,小的还在读书,都得成家,这让我压力很大,还得干下去。

   说实话,我们过的日子像候鸟一样,也像给大地剃头,一年一来回。几年下来,形成了固定的路线,也知道哪里的稻子是在什么时候熟。我最北的地方去了黑龙江的漠河,西的地方到了宁夏中卫,东到了山东青岛,南到海南、两广,中间有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浙江。真可说是“不出门不知道,出门就知道中国有多大”。

   我今年是在5月15日出来的,一直要干到11月才能收工回家。跟我一起的屈会强出来还要早一些,他是在3月20日到了云南昆明收麦子和油菜,然后是四川、湖南常德、湖北荆州和天门,再到河南、河北收小麦,这样转了一大圈才跟我一起南下的,相互有个照应。

  我们先到海南,那里有三季水稻,但面积不大,路太远并且还要坐船,成本太大,一般很少去。这之后,我去了雷州半岛、广东茂名,以及广西。后来再去的是江西抚州,那里地势平坦得多,有大的种植户,不像湖南这里收了稻谷放在谷坪晒干,得天晴才能收,抚州当地有烘干厂,田里收的稻谷直接用大卡车拉去烘干。300多亩的稻田要一天干完,我当时一子调去了十台收割机,都是我们驻马店的。抚州干完后已经到了9月,我们随后到了湖南,先后到永州、娄底、衡阳,之后才来到长沙周边,现在湘东的醴陵、浏阳、平江一带。在这里搞完,我们要去江西上栗。

   干我们这一行,基本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线。在这个季节,大部队的人马都到东北三省去了,那里面积大,田地平坦,干活儿不费事。相对来说,湖南的稻田除了一些平坦的地方外,多数是丘陵,田地面积不大,有的只有两三分地,收割机转个身都费劲,更重要的是,很多田地里有很深的洞。听当地老乡讲,那是以前扩展农田面积时在山沟、溪河上填出来的水田,我们的收割机尽管比一些国产机器通过性能强,但也经常掉进这些“泥脚深”的水田里,既损耗机器也浪费时间,损失很大。在湖南还有一个不方便的情况是,只要是阴雨天气就很难干活儿,只能干耗着,这也是损失。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乐意到湖南来收水稻。首先是湖南现在的交通好,高速四通八达,我们作为农业用车,高速不收费,很方便。再者,湖南的水稻种植面积大,全省各地都有,随便去一个地方就能找到活儿干。还有就是湖南人会种水稻,产量高,我见过一个老板的五分田地收了十担谷,多类人是愿意请收割机的。最重要的一点,湖南的老乡出得起价钱,因为很多田地狭小收割不方便,单亩价钱通常是130块钱,这在全国只比云南的150块一亩便宜点。要是在东北,只能收到70块钱一亩,并且还有带车的中介,他们得在中间抽5块钱一亩的成。总得来说,湖南是我比较喜欢来的地方。

初到湘东小镇,闯江湖需要门道

   我第一次到醴陵这一片来,纯属巧合。前年的这个时候,我和媳妇开着车从长沙那边一路过来,赶上天气好,连着收了半个月的水稻。当时已经很累了,想歇一歇。恰好走到这个叫枫林市的地方,我最开始以为是个市区,没想到是个叫作“枫林市”的乡。我媳妇急着催我往江西那边去,因为抚州一带有大的种植户。但我骗了她,说这个枫林市就是古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里的那个枫林,住一晚很舒服的。她一听觉得我蛮厉害,就随了我。


10月4日下午,张富在醴陵市枫林市乡马家冲的一处稻田收割水稻,两位村民正在拾稻穗,她们家虽然有水田,但并没有种水稻.当地一些稻田早已荒废,杂草丛生,远处有农田则种上了经济作物.事实上,因水稻种植面积不大,收割机难有较大的施展空间

   那个时候的镇上,高铁、高路都修通不久,不少本地人没有去外面打工,所以种了很多稻子,不像现在有不少田地荒了。不过,我们在第二天也没有遇到什么人来打听业务。一些人看我是外地来的,不放心叫我去收水稻。直到大中午,一位宋老板看到我的机器是进口货,比本地的另一台收割机要高档,并且价钱还便宜,就请我收了三亩的稻谷。到后来的两年,宋老板成了我在这里的联络人,大概稻谷熟了的时候,他总会打电话给我。

   像这样的联络人,我全国各地都有。不然,就会像刘浩那位小伙子一样,在镇上赶集的日子也接不着活儿,只能跑着浏阳去了。他主要是对这里不熟悉,没有朋友,光靠两本地图怎么行?这是在外跑江湖的一个门路,每到一个地方得交上一两个朋友,平常还要时不时地打个电话聊聊,不一定非得说收稻谷生意上的事情,简单地问候也可以。像今年见到宋老板,我还给他买了一瓶酒。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感谢宋老板还另有原因。

   我第一天到宋老板的田地干活,就差点遭了危险。一个开本地收割机的人见我下地抢了生意,先是让我别收了,然后拿着镰刀冲上驾驶台一顿乱砍。无奈之下,宋老板报了警。当地派出所的同志很好,支持我这个外地人的劳动,这才让我脱离了危险。就算这样,我媳妇被吓得当场大哭,骂我非要接这笔生意,让我以后再也不要到这里来。

   不过,在外面的时间长了,这样的事情多少会碰到的。正所谓闯江湖码头,难免得拜一拜,也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大家都是同行,一个碗里吃饭。第二年,我再到这里来的时候,又遇到那个本地机。我们在同一片稻田干活,因为他的机子差一些,不小心掉到泥坑里怎么折腾也爬不出来了。我过去把他给拉了出来,算是以德报怨。后来他请我在镇上小饭馆里喝酒,总归一笑泯恩仇了。老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自从屈会强跟我出来后,我就一直告诉小伙子这个道理。


10月11日,刚下田地,屈会强的车就陷入泥潭之中。在几个人的帮助下,张富开着收割机将其拉了出来。这也是为什么稻客们往往至少以两台机器为行动小队,遇到困难可以相互搭把手。

稻客的核心竞争力

   除了要有固定的线路、联系网络,搞好当地关系,收割水稻是我们的核心业务素质。这里面的门道也很多,不仅仅是开好收割机那么简单,但开机器又是基本的。


由于稻田水多泥深,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收割机失控,因而张富驾驶机器时总是不得半点马虎。据他了解,翻车,车毁人亡的故事在稻客中并不是没有。

   我原先是开了多年的老司机,最初开收割机时觉得很简单,结果出了大事。第一次下水田干活就翻了车,差点把自己给压在底下。和开车不一样,收割机是用履带拉动,这就有点像坦克。要是在平坦的旱地上走,问题不大。关键在于收水稻通常是在水田里,水的多少、泥的深浅都要千万注意速度和油门。水多泥深的水田里最不好控制,若是转弯时速度过快会漂出去,稍有不慎就会失控,轻则原地打转把人甩下去,最后被碾在底盘下,重则车毁人亡。在包括湖南在内的南方水田,特别要留意那些“泥脚深”的泥潭。

   通常,开始干活儿前一定要和老乡交待好,把有泥潭的地方标记出来。不过,也会有老乡刻意为难,成心不告诉你田里是否有泥潭。这多半是因为没有提前与他沟通好,比如,屈会强就有一次在天黑前赶着收工,说话没注意分寸,得罪了老乡,结果陷在一个大泥潭里,耽误了两天的工夫。

   俗话讲,打铁要自身硬。收割水稻必须要好的机器,我们基本上都是用十多万的好机货。在2005年,老胡就为了省钱用差一些的机器吃过大亏,他当时把机器拉到了广东韶关,结果没干几天传动轴就坏了。一是活儿没法干了,二则是花了一路油耗、生活等费用,三是机器毁掉,亏了血本。质量过硬的机器就能应付水田,需到一般的泥潭能通过去,平常的故障比较少,维修起来也方便。但是,再好的机器我们也只用两年,一年之中它有一半时间在外出勤。这样的高强度操作下,难免会有故障隐患,稳妥起见,必须更换新的。

   在外面做业务,操作机器只是一方面,还得和顾主打好交道。首要是谈好价钱,就像湘东的一些稻田,处在山丘里面,面积狭小,水多泥深,还没有连成片,要是收起来有难度可以适当提点价钱,若地势平、面积大,也能降一点价。但忌讳下了田地后,再变价,这就容易起矛盾。我听说有人活儿干到一半后停工,朝老乡坐地起价,一是不道义,二是引发冲突,最终得不尝失。另外一个问题是,湖南水田的很多面积都不准确,实际面积往往偏大。从一些乡镇部门了解到,这是数十年前分田地时,由于亩产量过低,将田地面积故意扩大的。要是偏差实在太大,我们会用随身带着仪器测量面积。

  关于价钱,最关键的要结现账。我们干完一个地方就得赶去下一站,绝不接受赊账。一般很少与公司或第三方打交道,我们直接与顾主结算。通常来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出门在外不容易,多数老乡都会在完工主动结账。但我也遇到过一两次赊账,最后报警才算解决问题。

黄金年代已过去

   今年出来之后,屈会强一直跟我念叨,生意没有原来那么好,连媳妇买的护肤品也少了不少。的确,属于我们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最好的年头是在2012年左右,一年能有近30万的收入。在这之后,收割机多了很多,一是我们驻马店从事这行当的多了很多,二是各地都新增了本地的收割机。

   人马一多,队伍就不太好带了。我以前出来时最多不过4、5台机器,今年一下子就增加到8台,其中有的是不太相识的。狼多肉少,收入自然要下降。每到一个乡镇,我们得先通个气,避免大家都扎堆到一个方向。老胡的一个亲戚在永州跟着一个十多台机器的队伍就发生过矛盾,同行之间打价格战,最后谁也没挣到钱。其实,我也想过先和当地乡镇一级的政府打交道,要是能有统一协调,那样会更好,但做起来很难。湖南的丘陵地带,老乡种植水稻并不一定会统一安排,通常是老李家的熟了,而张三家还得等上半个月才能收割。这让我们需要更好地协调。

   每日晚餐相当于我们的协调会。一天劳累下来,大家回来镇上的聚集地,凑在一起做饭。收割机和拖车是我们全部的行当,也是大伙儿移动的家。锅碗瓢盆、被褥铺盖、洗澡晾衣,全都在此。像2015年10月初的连续阴雨气,我们的衣物只能挂在车外任由雨淋。无论是休息,还是劳作,一天只吃早饭和晚饭,晚饭比较正式。虽然车上有水箱,但主要用于洗漱,一箱水只够洗两次澡,做饭用水只能就近麻烦老乡了。我们随车带着燃气瓶、炒锅和面条,这是最简单和便捷的厨房。

   10月12日夜,是我们苦等5天后第一次下地挣了钱的晚饭。大家拼了命地从天亮干到天黑,老胡一天收了40亩,特意买了一只鸡和两瓶酒,张罗大家聚餐。他第二天就要赶去江西,还不知道那边是否有大面积的水稻。已经到了浏阳的刘浩在微信里告诉屈会强,那边的情况不是很好。这让屈会强的媳妇眉头一皱,她是一位生于1983年的女孩,长年跟着我们在外风吹日晒,看起来像40多岁了。前日早上,她洗完脸后在车头涂防晒霜,打扮自己,但只拿出了两瓶化妆品,而在以前总是有4瓶的。

   我们几个男人一直喝着酒,几个女人在旁边玩着手机。老胡好像喝高了,把那一年打退几个劫匪的事情重复叨叨了几遍,又让媳妇说了一通。直到11点半,我和媳妇才在驾驶室躺下,这种轻型卡车是专门为我们这种以车作窝、四处为家的人打造的,宽度有一米五,长有一米九。刚躺下,大儿子打来电话说是涨工资了,我们谈不上高兴,更惦记在读书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