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药厂落户潜江遭群众抗议被叫停,邻避时代的社会运动将何去何从?
来源: 读者投稿 发布时间:2016-07-14 阅读:2077 次
食物主权按:资本长袖善舞,常常借“发展”大旗耀武扬威,政府项目、公司企业凭它来发力,任它去繁殖滚滚红利在前,它便罔顾生态安全、民众利益。终于,忍无可忍的民众还是团结一致发出声音,不只是湖北民众驱逐农药企业,还有厦门市民集体抵制PX项目,以及全国各地为着健康生活倡导的运动。不过,作者指出,若想民众运动产生对抗资本之力,还得看——运动由谁组成、运动有何目标、运动可否持久。
本文向我们展示了湖北潜江民众因为承受20多年的化工污染而病苦缠身,终于联合起来集会反抗的过程。不同于煽情的新闻报道,作者还联系了其他的邻避运动,透过现象看到这些运动的局限和潜能,指出环保运动要和工人运动结合,走向反资本的道路,才是持久有效的方法。
一、潜江民众集会抗议农药企业落户,项目被迫叫停
27日,在美丽富饶的江汉平原腹地湖北省潜江市,逾万名市民唱着国歌、喊着口号,冒雨游行,抗议当地政府兴建奥古斯特农药厂。上午八点左右,游行市民分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北行,最后统一在市政府门前集合。十时许,潜江市政府新闻办公室随即发出通告,停止引进奥古斯特农药项目。
我们且看潜江市民集会抗议的奥古斯特农药项目是个什么鬼?简单说来,这个项目是湖北奥古斯特农药有限公司的一项农药生产项目。该公司是由俄罗斯奥古斯特封闭式股份公司与其他两家公司一道,在潜江经济开发区设立的中外合资企业。公司于2015年6月正式落户,预计2017年在潜江建成10086吨高效环境友好新型农药原药及农药医药中间体建设项目,一期投产后预计年产值可达15亿元,利税就有2.5亿。
本月2日,潜江市环保局公布了该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书,分析结果认为,该项目具有较好的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和环境效益,从环保措施的经济损益效果分析,该项目是可行的。[1] 然而仅仅一个月时间不到,该项目从通过环评演变到了被突然叫停,这场中外合资企业企图在潜江圈地进行农药生产的计划也戛然而止。
民众抗议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事实上,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湖北省设立潜江经济开发区以来,以化工产业为主的国内外投资企业迅速兴起并获得长足发展。其后果则是,潜江的普通百姓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笼罩在化工污染的屏障中。早在几年前,新华社记者曾几次探访潜江经济开发区一些化工厂周边的村落,揭露了企业排污状况及对当地群众的生产生活带来了怎样“令人吃惊”的影响。
记者调查发现,园区20多家大大小小的各类化工厂散布在汉江边的村落之间,工厂与村庄穿插交织在一起,化工厂建在村子间,村民生活在化工厂间,躺在家里就能看见和闻到滚滚刺鼻的浓烟。在紧邻金华润化工厂的董滩村,污染状况更为触目惊心:浓浓的烟雾和氨气味刺痛着记者的眼睛,与工厂相隔的一条河面墨黑并长满了水葫芦,河岸边的白杨和水杉林大片死亡,此外工厂巨大的噪音24小时不停息导致人们白天说话相隔10米就很难听见、晚上更是睡不着;村民们说,天天生活在难闻的气味和烟尘中,眼睛和嗓子总是很难受,不少人还得了癌症,这几年村里50岁以下的村民死于癌症的就有60余人,村民认为这与化工厂污染有关。
此外,严重的环境污染也给化工厂周围的百姓带来了生产上的灾难,种的菜没人买、耕地明显抛荒、作物畜禽水产死亡事件频繁发生,经济损失上百万元……可以说,化工污染让村民在生产与生活上陷入难受和恐惧中,有的村民把小孩寄养在外地亲戚家,稍大一点的小孩也要戴着口罩睡觉,一些有钱的人家甚至跑到外面租房住。
对此,村民曾两次到北京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2012年春节前,几位村民代表进京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后,潜江市政府向村民们承诺尽快搬迁安置,但是“已经一年了,仍然没有任何音信”。在一份村民的联名信上,记者看到村民主要提出了三个方面的诉求:首先是请政府部门筛查村民中普遍出现的癌症患者、头痛、手足无力病例的病源;其次是请环保部门公布污染情况检查结果,农业、林业部门定期进行检测;第三是赔偿村民农作物等财产损失,搬迁安置村民。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污染问题并未有效解决。[2]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被污染笼罩了二十多年的潜江民众在被动中选择了主动联合起来进行抗议和发声。这次潜江政府要建的农药厂选址在谢湾村,离汉江水域仅500米左右,其下游就是潜江自来水公司取水站。在我们的时代,民众几乎逢“化”要反,闻“药”色变,政府的这一举动大大触动了百姓敏感的神经,借助现代通讯网络,这场民众自发的游行抗议活动就属于必然之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潜江民众的游行抗议本属自然,但在今天的社会中却依然是个敏感的大新闻。千百年来,普通老百姓与他们的统治阶级从来都处于极不对等的地位。直到今天,我们虽生活在一个所谓的现代民族国家,但也有许多人无法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享有诸多合法权利的公民,分散、失语、无权成为常态。或许在整日为生存奔波的普通老百姓看来,对方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如同一只老虎一样,稍有不慎便会让自己粉身碎骨。万幸的是,如今的时代条件已发生很大变化,物质生活水平在提高、知识信息能够迅速传播、人权与民主意识已然启蒙,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发现自身与社会真正的关联,逐渐走向觉醒与联合。我想潜江民众的游行抗议事件是能够让我们看到这样的希望的。
二、中国邻避运动的兴起,推动政府治理模式的转变?
游行集会抗议化工污染,这不是潜江民众的首创发明。早在2007年,由学者和政协委员带头联名提案、经媒体网络披露、最终以市民集体“散步”形式进行抵制的厦门PX项目事件,拉开了民众通过大规模集体行动抗议化工污染的序幕。此后,人们耳熟能详的就有北京六里屯、四川成都、广东番禹、江苏吴江等事件。这样的抗议事件燃点极低,几乎一点就燃。不仅东南沿海城市频繁发生,中西部也时时出现;不仅大城市存在,小城市也不能幸免。夸张一点来说的话,我国部分民众已经到了逢“化”必反的程度。此外,邻避运动开始呈现以抗议污染项目为核心,逐渐向其他公共项目扩散的趋势,不仅PX等化工项目,殡仪馆、高铁线路、垃圾掩埋场等等一切民众认为对其生产生活造成严重负面影响的都可以成为邻避运动的导火索。
其实“邻避”一词是一个舶来品,最早是在1980年《基督教科学箴言简报》的一篇报道中用来描述美国人对化工垃圾的排斥和反抗。原英文为Not in my backyard,简写“NIMBY”, 音译为“邻避”,意为别在我家后院里。后来“邻避”一词逐渐流行开来,简言之,“邻避运动”意指民众为了保护自身生活环境免受具有负面效应的公共或工业设施干扰而发起的社会反抗行动。从词源上看,邻避运动与环境保护密切相关,并且邻避运动带有强烈的地方主义色彩,这在“鸡屎拉在我家后院,鸡蛋却下在别人家里”的经典名言中充分表现了出来。上世纪八十年代,欧美国家的邻避运动此起彼伏,九十年代以来,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等亚洲一些国家和地区也不时出现以环境污染为主题的邻避运动,而近些年来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邻避运动越来越进入公众的视野,牵动着民众维权与政府治理的敏感神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的社会运动迎来了邻避时代。
从现象来看,邻避运动的发生突显了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发展中所积累的诸多矛盾,比如以牺牲生态环境甚至民众健康为代价单纯追求经济增长的发展思维,比如封闭型精英式政府治理模式将大多数民众拒之政治参与的门外……最终迫使个体只能寻求联合的力量来共同捍卫某些公共利益。在这次潜江事件中,潜江政府为了GDP、税收增长,突出业绩,兴建开发区,将外资、中资、中外合资等高污染化工企业不分白猫黑猫地请进来。引进的项目要么无视潜江民众的生存权益和参与诉求,要么遮遮掩掩将某些原本就形式化的论证审批程序禁锢在自己或某些专业权威的手中,纵使无数民众白天躺在床上都能看到滚滚浓烟、闻到刺鼻氨臭味,政府仍然能评估出项目是环境友好型这样的结果。这一出出政府与企业的双簧上演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深受污染笼罩与残害的潜江民众在对改善生存环境的一次次幻想期待中又一次次心灰意冷,在一次次个体反抗失败中走向了联合。
然而遗憾的是,一些被资本与政绩环环套紧的政府官员似乎并未从中获取多少积极的教训,招商引资依然是他们依依不舍必须死死守住的生命线,他们寄希望于民众对权利诉求的愚昧与对政府权威的习惯性恐惧,如果民众不出幺蛾子则万事大吉,该上马项目的继续默默地上马,而如果一旦民众进行集体性反抗,那就只有陷入“上马——抗议——叫停”的消极应对模式。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不能与时俱进的政府官员依然在资本与政绩的牢笼中依然执着于他们绝对精英式封闭型的治理模式,固守着传统守旧的思维和行为习惯,他们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处选择堵而不是疏,选择向民意对抗而不是向民意靠拢,选择将民意拒之地方治理的门外,在一味警告民众不要听信谣言不要被一小撮不法分子利用云云的陈词滥调近乎失灵后,最终只能不惜以武力镇压手无寸铁的普通民众从而埋下失信与仇恨的种子,酝酿着更大规模的破土发芽。
不过相对于这种陈词滥调和抑制镇压,这次潜江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政府与民众的较为良性的互动无疑折射出了所谓的社会进步,然而以此就认为这完全归功于某些政府官员主动的开明、理性、克制、谦恭、善意、文明,因此要为其点赞的论调(这种论调大量充斥于网络)是不是又误导了方向?如此说来,潜江民众的胜利是政府施舍过来的?试问既然政府能为潜江民众做出如此高风亮节的施舍,为什么这二十多年来偏偏赶在27日这一天来施舍?如果当天潜江民众自己没有联合起来进行抗议那还会施舍吗?再试问,全国近些年发生了那么多起邻避运动,为什么这一次仍然未能走出突如其来的“上马——抗议——叫停”的消极怪圈?由此可见,不论是社会进步也好,政府开明也罢,撇开民众的利益诉求不说,就是今天被郑重提上日程的现代公共治理模式、政府体制的改革转型、经济与社会的协调可持续发展、企业社会责任、民主法治建设、人权保障等等事关未来生死存亡的发展大局,其背后的真正力量也是源自于千百万普通民众的推动啊!
三、邻避时代的社会运动将何去何从?
诚然,邻避运动的兴起与社会治理模式的完善当然折射出了社会的进步,因为在此过程中,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从一盘散沙逐渐走向觉醒与组织化。这必然将撼动那种故步自封的极少数精英对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芸芸众生的绝对单向的统治,我们也有可能共建一个类似于适应现代市民社会的治理模式。这一课题关乎如何把民间内生的力量引入公共治理,用以重建秩序,值得我们慎重对待。然而,我们也要清醒的看到,邻避运动在何种广度与深度上推动着社会进步?仅仅靠邻避运动就能推动社会的持续进步吗?
实际上,在近些年的每一次邻避运动中,我们看到的民众仅仅是一个正在长大的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市民阶层,这次的仙桃和潜江事件更不例外。当市民在为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摇旗呐喊的同时,化工园里的成千上万个工人却仍然在机器的轰隆声中计算着干活的时间和工资,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的生命健康权由谁掌握着;当市民躺在自家床上或者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浓烟、闻着恶臭而心生不满与反抗时,化工园成千上万个工人就淹没在浓烟恶臭最为猛烈的地方,我们甚至都可以说就是这些化工厂工人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健康制造着这些让人忍无可忍的恶臭。
因此,即便这场市民的集体行动能成功将奥古斯特农药厂扫出自家后院,我们还不能感到满足。我们还需要接着询问:试问农药厂搬出潜江就万事大吉了吗?它将再搬往哪里?我们虽然暂时性地制止了“鸡屎拉在自己家的后院,而鸡蛋却下在了资本的口袋中”的不公平不合理的利益搭配,但却加剧了“鸡屎拉在别人家的后院,而鸡蛋仍然下在了资本的口袋中”的同样不公平不合理的局面。当然我们可以狡辩这跟自己没关系,但往近了想想如果这次农药厂从潜江搬到了隔壁的仙桃,潜江人就必定不受那滚滚浓烟、阵阵氨臭的丝毫影响了吗?往远了想想如果这次农药厂从潜江搬到了十万八千里的长江上游,潜江人也必定不受它污染的影响吗?这就好比随着全球性的资本扩张与产业转移,今天的北京呼吸着一百多年前伦敦的雾霾一样,未来的东南亚和非洲是不是也会呼吸着今天北京的雾霾?伦敦的雾霾问题不是解决了,而是转嫁了,而到今天矛盾转嫁的空间也越来越小了。
马克思曾揭露到:如果资本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敢保证到处被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 与雾霾、化工污染一样,在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下,从含铅汽油、氟利昂、DDT,到如今的基因污染、土壤污染、生态恶化……所有环境问题的背后都暗藏着两只强有力的手,一只的资本的手,一只是其代理人的手,其间的利益博弈、冲突矛盾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系统、复杂的多,岂是某个地区、某些市民、某种时刻所能战胜的?因此,机械片面的观点抑或掩耳盗铃的态度不应当是正在觉醒中的普通民众的选择。要知道面对长袖善舞的资本,不仅仅是潜江人会受到影响,我们每个人也同样会深受其害。全国各地以至于全世界各地的普通民众早已经被资本及其代理人紧紧绑架到同一个链条上了。我们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是抵制焚烧站和农药厂是否建在自家后院,而是要反思整个被资本主导并由其代理人推动下的现代资本主义生产、生活与消费方式,当然还包括现代农业生产方式。
打个更为形象的比喻来说,今天的我们像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无能为力坐等死期从来不是我们必然的命运,我们必须为争取最根本的生存与发展机会去蹦跶。邻避时代的社会运动仅仅是这个链条上的某些或被逼无奈或幡然醒悟的蚂蚱在某些阶段上的一时挣扎,但它可以唤醒更多沉睡、懵懂或无望的人。
不要只问鸡屎拉到了谁家后院,鸡蛋装到了谁的口袋。
不要再问丧钟为谁而鸣,如果你沉默,它就为你敲响!
邻避时代的社会运动只有打开局限,才能走出循环,走向解放。
注释:
[1] 潜江环境保护网:http://www.hbqjepb.gov.cn/web/pubNewscontent.do?id=6696
[2] 湖北潜江经济开发区:被污染笼罩的村落http://news.sina.com.cn/c/2013-01-04/082525950884.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