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糖,也调剂不了咖啡农的苦味人生
来源: 南风窗 发布时间:2018-12-22 阅读:2883 次
食物主权按:
在中国,喝咖啡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但大家享受咖啡的同时,却很少关注咖啡农。本文揭示了中国咖啡果种植农场主和采摘工人的窘境:小农场主在市场上缺乏议价能力,辛苦一年只能换得极其微薄的利润;而底层的采摘工人则承受着长时间劳动和随时可能被解雇的艰辛。由于连年亏钱,越来越多的咖啡果种植者选择砍掉咖啡。
针对这样的困苦,本文认为解决问题的药方就是加强“土地流转”、“鼓励大户种植”,推动咖啡种植的规模化和产地品牌化。长期跟踪调研发现,凉山的苦荞种植户并没有因为苦荞变成消费时尚而脱贫受益(参见:为何产业化发展模式难让农民脱贫?--凉山彝族苦荞产业发展的故事)。那么本文这个药方真的能解救困苦的咖啡农吗?压在基层农户和农业工人头上的,除了跨国贸易公司、还有各种中间商的盘剥。
在咖啡的起源地埃塞俄比亚,纪录片《黑金》(Black Gold)记录了当地咖啡农和中国咖啡农同样的无奈境遇。世界四大咖啡跨国公司垄断了全球市场。埃塞俄比亚有120万咖啡农,67%的外销收入为咖啡,量不可谓不大,品质不可谓不好,但这些并不能保证咖啡生产者的权益。咖啡农从1公斤咖啡豆中只能收入0.6美元,是终端价格的1%。咖啡工人一天的工资也不足1美元。依靠土地流转或规模种植,并不能改变中国和埃塞俄比亚咖啡农和咖啡工人的境遇。当远在千里的我们在咖啡中真正品出其中的苦味,我们才能为改变出力。
责编︱禾二
排版︱童话
夜幕降临,村里的路灯齐刷刷亮起,顿时夜如白昼。
2018年11月23日至25日,云南保山。第三届保山咖啡文化节在潞江镇新寨村举行。
开幕式当晚,舞台上,霓虹闪烁下,穿着民族服饰的村民尽情唱歌、跳舞。
舞台下,周边是村民摆卖的自酿米酒和橄榄等土特产,也有经营米线和烧烤摊的。
村道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在烟火缭绕的烧烤摊前,人们撸串、大声划拳、喝酒。
这天,杨正也换下昔日劳作常穿的迷彩服和解放鞋,穿上条纹格子的西装和黑色皮鞋,他还理了个寸头,看起来很精神。
暂时卸下农活的村民,都在尽情欢畅这一刻,他们不需要到点回家做饭,因为活动进行的这几天,村里有免费的伙食供应。高黎贡山上、怒江峡谷里,笑声阵阵,久久回荡。
但这不是村民的生活常态。正如城市咖啡厅里,小资“一闻、二看、三品”一小杯就30~50元的咖啡,也不是咖啡产业链的全貌一样,产业链的末端,是不同的场景和生态。
晒咖啡果的农民︱图片来源:南风窗
采 摘
背靠高黎贡山的新寨村,家家户户种植咖啡,有“中国咖啡第一村”的美誉。
每年11月到次年3月,是咖啡成熟季:绿油油的咖啡丛林中,风一吹,布满咖啡枝头的红色咖啡鲜果,星星点点,不断摇曳,蔚为壮观。
咖啡是舶来品。126年前,有个法国传教士把咖啡的种子引入云南大理。由此,中国大陆开始拥有咖啡这个物种。
到了今天,咖啡在低纬度、高海拔的云南普洱、保山、临沧、德宏等地,获得广泛种植。
目前,云南以其独特的地理和自然条件,拥有中国98%以上的咖啡种植面积和产量。
保山潞江坝一带,因地处北纬15度至北回归线间,且大部分海拔在1000~2000米间,加上这里土地肥沃、日照充足、雨量丰富、昼夜温差大,非常适合小粒咖啡的种植,也获得国家地理标志的认证,其品质堪比风靡业界的蓝山咖啡。
11月20日,《南风窗》记者来到新寨村时,杨正地里的咖啡正在采摘。“主要由我媳妇带6个工人采摘,”杨正说,他主要是护理其他地里的蔬菜。随后,骑着摩托车,杨正载着我在村后的土路上,盘旋了十多分钟,终于来到他的咖啡地。
杨正的咖啡长势很好,约有2米高,以至于我们很难发现那些先前“陷入”咖啡丛林,进行咖啡采摘的咖农。
咖啡鲜果缀满枝头︱图片来源:南风窗
山上风大,风一吹,“哗啦啦”叶子的摩擦声中,很难判断咖农的具体位置。“贤存!”对着咖啡地,杨正吼了两声。咖啡林深处,幽幽传出应声。
随后,杨正带着我,猫着身子,拨弄着咖啡树下的残枝败叶和蜘蛛网,我们在咖啡林地中,缓慢穿插前行。
贤存是杨正的媳妇,她的全名是谢贤存,今年46岁,也是本村人,两家距离不过500米。
找到谢贤存时,她正戴着宽边的布帽,穿着迷彩服,胸前还套着个围兜,手上套着毛织手套。彼时,她正将一串串鲜红的咖啡果,从咖啡树枝上逐个摘下。
见我们,她回过头,礼节性笑笑,之后,继续忙碌。
在谢贤存不远处,是她请来的6名工人。工人是来自保山市隆阳区瓦渡乡一些村里的农妇,年龄多在50岁上下。
采摘活看似有趣、容易——就是从咖啡树上摘下红色的咖啡果,但其实不易。我跟随她们采摘半小时,手上就沾满油腻的黏液,以至于在随后的采摘中,咖啡果容易由指尖滑落。一旦停下,黏液变干,几个手指就被黏住、并拢,再度进行采摘时手指的伸展和收缩,就变得异常困难。
此外,采一会,手掌心就挤满咖啡果,急需到袋子处卸货,以腾空双手再度采摘。如此,不断轮回着。
但咖啡树大多长得比人高,一天采摘下来,仰脖子、伸手采摘等动作,让人腰酸腿疼。
为方便采摘,杨正焊接了几副1米多高、可活动的人型梯子,咖农沿着梯子逐级而上采摘。
每天,她们从早上8点忙到下午6点,即便如此,每个人也只能采摘到100~150斤的咖啡鲜果。
对于一颗只有玉米粒那么大的咖啡果而言,要扯到100斤并不容易。她们需要在地里连轴转10个小时——哪怕除去吃午饭的时间,她们每天至少也要投入9小时。
和她们一起采摘时发现,她们通常忙到下午1点,之后在头人“吃饭啦!”的喊叫声中,才停止劳作,并将摘好的一袋袋咖啡果,背出密密匝匝的咖啡林。
对她们的表现,杨正还是不满意,他打算干一件事:撵人。
咖啡采摘工人们围坐在一起吃午饭︱图片来源:南风窗
撵 人
杨正说,他请来的这6个工人中,有2个每天每人能采150斤左右,“还行”。但另外4个,每天每人只能采摘100斤。
“这不行!不划算!亏本的买卖,不能干!”杨正说,他再观察两天,趁着咖啡文化节就给她们“放假”,让她们回去。
老板杨正看似“残忍”的背后,也有诸多无奈。采摘工人的工钱,通常有两种计算方式:一种是零工,按天计,一天70~80元,不包吃住。还有一种是论斤计,一斤0.4~0.5元。
杨正说,即便是按照最高的一斤鲜果5毛钱计,如果工人只采到100斤,最多也就50元,但他为此支付了70元。“至少要采摘到150斤,才平本啊!”杨正说。
由于一株咖啡树上的咖啡果也不是同时熟,所以咖啡的采摘,一年需要进行3~4轮。
如果熟了的咖啡果不及时采摘,就会被晒黑,甚至掉到地上,造成损失。所以,村民大都需要在采摘季请人采摘,特别像杨正这样的咖啡种植大户。
我和当地很多村民沟通时了解到,第一轮的采摘,他们很多人一天的采摘量就80~100斤咖啡果。
杨正承认,他雇请的工人采摘量不够高,不是因为她们偷懒,而是因为“她们动作习惯就那样”。杨正的“高要求”也和他媳妇的出色表现有关,即便第一轮采摘,他媳妇一天也可采摘200斤鲜果,她是今年咖啡节村里进行采摘比赛的核心成员之一。
在采摘成果上斤斤计较,就因咖啡生果(咖啡米)的价格太低了。当下采摘的咖啡,要到2019年2月以后价格才出来,这主要受国际期货市场的影响。采购商的采购价,通常是在期货市场给出定价的基础上,再减去运输的成本。
不过,从2013-2014年度的报价来看,过去几年,咖啡价格持续走低,在2017-2018年度,当地咖农销售的咖啡米价格只有5元一斤,甚至更低。
一斤5元是咖啡米的价格,但从地里采摘的咖啡鲜果到农民可以售卖的咖啡米,还需要一些流程:在地里采摘咖啡鲜果运回家后,需要将鲜果一簸箕、一簸箕倒到咖啡鲜果脱皮机进行脱壳,脱壳后,咖啡鲜果露出白色的颗粒内核,但内核外围包裹着一层白色的黏膜,还需脱胶。
脱胶有机器脱胶和人工湿处理法两种,人工湿处理需要把带胶的咖啡粒倒到一个方形池子里浸泡,并不定期进行搅拌。阳光充足的话,需要浸泡5~6个小时,天气较冷、阳光不足,则需浸泡2~3天。
待裹着咖啡的黏膜脱落后,捞出铺到水泥地板上晾晒。晒干后,再拿到村里合作社的设备进行处理、加工,这才变成咖啡米。通常,6斤咖啡鲜果才能加工成1斤咖啡米。
按这算法,工人一天如果采摘到100斤咖啡鲜果,实际上相当于只采到16.7斤咖啡米,按一斤咖啡米5元计,这天的毛收益是83.5元,而咖农为此支付的工钱就是70元,剩下的13.5元,还包括咖农过去一年在这片土地上的无偿劳作、肥料以及租地等投入,所以“不挣钱”的杨正才不断喊着“撵人”。
杨正正给咖啡果脱壳脱胶︱图片来源:南风窗
赌 注
11月21日下午,新寨村党支部书记王加维告诉我,全村502户、2082人,家家户户都种植咖啡,种植面积达13600亩,但这几年,“村民确实没有挣到钱”。
过去,新寨村曾出现“亏钱就砍咖啡树,改种其他农作物或经济作物”的现象。但这些年,村民一直隐忍,没出现大规模砍咖啡树的行为,因为大家都在等待,大家都在赌。
现在咖啡米的价格,只相当于2003年的价格。“已接连好几年跌到低谷,每年,我们都想着,明年就会涨。”杨正说,所以大家都在等,在熬。
今年11月22日下午,在他家院子里,以2017-2018年度的收成情况,他给我算了一笔账:2017-2018年度,收获咖啡9吨多,他咖啡的品质较好,每斤是5.3元,毛收入约10万元。
他为此的付出是:支付工人的采摘费4.8万元;肥料2.1万元;60多亩土地的租金2万元;平时除草的成本5000元,一年的利润是6000元,这还不算上自身和媳妇一年的劳动投入。
“白干了!”杨正再次说,今年年初,他砍掉6亩地的咖啡树,改种小金豆等蔬菜。随后,杨正带着我来到他位于怒江边的耕地里,绿油油的菜地里,小金豆的花儿正怒放。
潞江坝属干热河谷地带,气候好,一年可种植三季,其中蔬菜两季,苞谷一季。杨正指着其中一块地告诉我,“这片有7分大,小金豆每80天就可收获,来钱快,批发价每斤1.5~2.8元不等,但一斤平均价格有2元。”
这7分地的蔬菜种植,每80天可收3600~3700元,一年收获两季,就是7200~7400元。另外一季种苞谷,一斤1元,也有800元毛收入,但苞谷主要用于喂猪。这样算来,这7分地一年毛收入可达8000元。扣除2000元成本后,净收益6000元。
“这7分地就相当于我种植70亩咖啡一年的纯收益!”杨正说。
咖啡不挣钱,但还在坚持种,就因为不甘心。
毕竟,潞江坝一带的咖啡品质非常好,且2008年以来,国内咖啡的销量每年以20%的速度增长,这个增速是欧美国家每年增速的20倍。此外,国内年人均咖啡消费量只有4杯,而欧美等国家,一年人均消费量是600杯。
“好咖啡+巨大的市场潜力”,为何没能给村民带来实在的利益?
和巴西、印尼等咖啡种植大国比,我国咖啡种植的历史只有100多年,缺乏品牌,且产量不高。
11月24日上午,云南省咖啡行业协会秘书长李功勤告诉《南风窗》记者:“目前,云南省咖啡一年的产量大概10万吨,这在国际市场上微不足道,从量上我们无法影响国际市场定价权,突破在于质的把控和提升。”
受地理、海拔、气温等自然条件的影响,云南省西部是生产高品质咖啡的重要基础和条件,但咖啡的品质也不完全取决于这些因素,从种子培育、到田间管理,再到结果后的采摘、晾晒等初加工和烘焙等环节,都会影响到咖啡的品质和品质的稳定性。
云南的咖啡是在小农经济主导下、单家独户作业的局面,各家各户的管理和采摘等环节也不一样,一些咖啡采摘回来进行初加工后,就倒在水泥地板上晾晒,鸡鸭狗在旁边乱串,这和国际市场上大规模农场主的作业相比,中国在农业产业化、农民种植管理的职业化和标准化等方面,还有不小差距。归根到底,这也和产业背后的土地制度有重要联系。
国家层面也多次呼吁和鼓励土地流转,将咖啡地流转到有能力和有技术的大户进行规模化和科学地种植、采摘和加工,这是保证咖啡品质稳定性、增强产业竞争力的关键所在,这样才有可能在国际市场上有一定的定价权。
没人清楚:中国咖农能否等到这一天?
杨正说,再熬2-3年,熬不住了,大家都会砍掉咖啡树,到时“中国咖啡第一村”就名存实亡了,他们也将是中国最后的一代咖农。说完,杨正载着记者从菜地返回。摩托车穿过一片片逐坡而上的咖啡地。土路坑坑洼洼,摩托车的身后,扬起一路的尘土,之前看到咖啡林丛中那一串串鲜红色的咖啡果,正隐现在更大的漫天尘土中,红果暗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一如它和咖农的未卜前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