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千年的工厂,只有千年的黄土
来源: 食通社微信公众号(foodthinkchina) 发布时间:2022-05-25 阅读:2091 次
导 语
本文记录了作者从上海前往川西嘉绒藏区,参加登龙云合森林学校的生态实践。文中既呈现了村民守土的困惑:留守耕种现金收入少,耗费人力的花椒种植也只是让中间商获利,上一辈并不希望年轻人辛苦劳作;同时也描述了村民对土地的深沉热爱,因为只有这片土地不会放弃村民。村民清楚意识到,只有感恩自然,人与万物和谐共处才能可持续,因此村民向山神除了祈求风调雨顺,也祈求保护好山林动物,并且会在小鸟结婚日停止耕种。
老种子保育项目、农耕口述史、非遗刺绣活化、和由来已久的种子交换制度等实践让读者感受到寂静山村的“繁荣”与守土力量。但是,更值得发人深省的是:为什么对土地如此热爱的村民,也会守土困难重重?如果不能从根本上实现城乡一体化、平等发展,那么正如疫情中各大都市暴露出的弊病,只注重城市发展是把发展建于空心的沙漏之上。
作者|孔小二@食通社
责编 | 泽恩@食通社
图片 | 除特别署名外,均为作者提供
转载编辑|了凡
后台编辑|童话
正文
从成都向西300多公里,就是位于横断山脉长江流域上游的川西峡谷。在这里,五条河流汇聚成气势磅礴的大渡河,汇聚之处坐落着嘉绒藏族的主要聚居地之一——丹巴县。
去年,我偶然知晓了丹巴县呷仁依村的登龙云合森林学校(编者注:一座藏地森林中创变未来的学校。践行本土创新教育,培养跨学科深度学习的能力,启发遇见未知的自己,笃信改变世界的梦想。People Planet Profit —— 人本 家园 共益。以下简称“森林学校”)。种种机缘之下,我在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开始了间隔年。
森林学校在藏区探索自然教育的学习中心
呷仁依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村落,却有着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肥沃的土地、温和的气候让村民们不必担心食物的匮乏。在森林学校实习期间,我常常跑到后山和大自然亲密接触。眺望对面的墨尔多神山,我时常会想,在这块宝地生长的人们,真是幸运啊!
1、不种青稞种小麦
呷仁依村是个自给自足的山地农耕社区,农耕占据了村民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一说到藏区大家可能会想到青稞,但呷仁依村的主要农作物是小麦和玉米,因为这里的海拔只有两千多米,水热条件不适合耐寒的青稞。
丹巴县内共有562座碉楼,被称为“千碉之国”。碉楼建造的起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和战争防御有关,也有说是为祭天神而建。
村里种小麦用的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老种子,具体年岁没有人知道。“应该和碉楼建的年数差不多久吧。”村里人说。这些碉楼至少有上千年的历史,早已成了当地有代表性的历史建筑,没想到还能作为一把衡量时间的尺。
小麦曾经在这里广泛种植,但是因为种小麦工序复杂,而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老年人受不住农耕的劳累,就不愿意种那么多了。村民还说,县城里买的小麦粉做出来的白馒头口感好,自种小麦做出来的馒头有点儿黑,口感也比较粗糙,但是营养价值高。于是索性种一半买一半,混在一起吃,算是中和了两种选择。
用两种小麦粉蒸出来的馒头
除了小麦,玉米是村里种植面积最大的农作物。因为自留种产量不高,村里的玉米种子大多是从农牧局买的。这些的玉米主要用来喂猪。村里人说,一年五亩地的玉米可以全都拿来喂猪,原来这里的猪肉好吃且贵是有原因的。
土豆和荞麦也是村民们喜爱的主食。从前荞麦家家户户都会种,现在家里的劳力少了,有些人家也就不种荞麦了。想种的时候去邻居家里借种子,来年再还给他们就可以了。这是中国农村由来已久的种子交换制度。
所以村民对于是否有一天会没有新鲜的种子来种,似乎并不担心:“我们不种,别人总会种嘛,别人种,我们就在别人家去找。这个还不用花钱。”
村民加姆阿姨向我们展示传统木制粮仓
雪山大豆、黄豆、元根也是这里常见的农作物。雪山大豆可以用来煲汤、蒸烂了做凉菜,黄豆可以拿来做豆瓣或者磨新鲜的豆腐,而元根除了喂猪还是这边燃灯节做蜡烛的原材料。
每家种的地只能保证这个家庭一年的自给自足,很少有盈余拿去市场售卖,所以只是种地的话,吃饱饭没有问题,但钱是挣不到的。
雪山大豆;
村民自家磨的豆腐;
玉米和元根叶晒的酸菜。
2、珍惜感恩,万物有灵
村民们不是没想过种经济作物,但一是担心种不好,害怕承担风险。二是觉得即便种了出来,也可能会被山上的野猪和猴子吃掉。
近些年来,野生动物来村里偷吃庄稼的事情频繁发生。它们的光顾让住在高处的村民非常恼火,想出了各种办法阻止它们偷食,比如在夜间跑到地里放鞭炮、敲铁盆,甚至夜宿田埂……很难不让人丧失耕种的信心。
村里的阿姨们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山上植被变化导致食物越来越少,再加上过去十几年来,为了方便去城里,也为了有更充足的光照,“上面的人都搬下山来了,它们(野生动物)都不害怕了”,山上的土地很多也都荒了。我听了这话才意识到,整个村子只有森林学校和零散的几户人家还住在高处。
森林学校的达瓦带我们下山采访农户
尽管如此,村民们还是会尽力照顾山林里的生灵。比如春分时不会下地干活,因为据当地的传说,鸟儿们会在这一天结婚,“如果打扰了鸟儿们结婚,它们就会破坏庄稼。”
而每年清明春播,一家的长者会带领全家做春耕仪式,向山神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除此之外,他们也会祈求山神保护好山林里的动物,让它们有富足的食物,不至于下山来村民的地里捣乱。这种与自然长久达成的默契,让他们得以在这片山林安稳地生活。
山有山神,厨房的灶台也有灶神。我们去村民家吃饭时,看到她们每做好一个菜,就先夹一口放在烛台里供奉给灶神。这也在时刻提醒我们,食物并不是唾手可得的,我们能够收获庄稼,吃上可口的饭菜,一切都要珍惜和感恩。
3、村里的年轻人
在森林学校,我们经常去邻居家帮忙修房子。除了好奇房子的建造方法,另外一个目的是去蹭吃。这里修房子都是换工制,你来我家修几天,我就要还你几天。每天的饭食由主人家包管,帮工的亲戚朋友也会背一些自家种的蔬菜来。
这次我来的是色洛家。色洛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刚来森林学校工作不久。吃饭时,她和家人热情地把美味的菜推到我面前:“这些都是自己种的噢。”色洛自豪地说。在我看来,这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色洛家招待我们的饭菜
洗碗的时候,我和色洛聊了起来。我想知道,年轻人很少待在村里发展,她是怎么看的?
色洛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很热爱这片生养我的土地,但是留在村里除了种地,没有别的经济来源。老一辈希望我们努力读书,以后留在城市里,不用劳碌地过一辈子。我也许会拼一把,在这片土地闯出新的东西,也可能会妥协,跟着主流走向大城市。但在外面累了,倦了,我还是会回来,只有这片土地永远不会放弃我。”
曾经我以为,村里的年轻人是为了大城市的繁华便利才会离开这里。没想到,背后的因素是更复杂的。想想20年前,我的父母辈不也是出于同样复杂的原因才离开安徽农村去上海打工吗?但土地永远是他们无法割舍的地方。
“那会不会担心,回来后没有新种子可播种了呢?”我又问。毕竟种子不连年耕种翻新,就会失去活力。
色洛可能还没考虑到这一步,她歪歪头若有所思,“农牧局应该还是会有种子的,而且总会有人在种地吧,可以问她们借种子。”我希望她是对的。
4、“只有千年的黄土”
除了色洛,还有一位本村年轻人达瓦在森林学校工作。
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她从十岁左右就开始帮忙种地,但她的母亲加姆明确表示不希望她种地:“我们从小没有读过书,只有种地才能有一口饭吃。现在的年轻人不用辛苦种地,依然能好好生活,有饭吃,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未来地荒不荒也不会去想了。”
达瓦带领参观者做敬山仪式
作为年轻人,达瓦和村里同伴们有着一样的追求和渴望。交错而来的想法,让二十出头的她时常陷入纠结。但2021年去成都参加了农民种子网络的培训后,她逐渐意识到了老种子保育的重要性。她开始担心,村里的年轻人不愿种地,未来地荒了,珍贵的老种子得不到存续该怎么办。
于是从成都回来后,我和达瓦开启了老种子保育项目。我们从村里收集了小麦、荞麦、元根等老种子,处理好后放在森林学校的种子博物馆里,还开辟了一亩地作为种子田。与此同时,我们也采访了村里不同年龄段的村民,希望整理成呷仁依村的农耕口述史。
把农户家收集来的老种子晾干后储存在玻璃罐中,开春就可以育苗了。
接受我们采访的村民中,也有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回来农耕的,比如布姆阿姨。“虽然自己种的菜、小麦和玉米,都很好,吃着也很放心。但年轻人肯定都不愿种,都出去打工啊。”
她咂咂嘴,“其实打工比种地要好的嘛,种地收入不高。人家出去工厂里打工一个月挣2000块钱,比种地活还要轻一些。”布姆阿姨似乎又转变了想法。
但当我继续追问,在城里打工真的比在农村种地安逸吗?布姆阿姨思考了好一会儿,说出了一句让我略感惊讶的话:“是哦,只有千年的黄土,没有千年的工厂。还是土地更重要。”
5、社区生计
虽然种地并不能给村民们带来多少收入,但村里房前屋后种的核桃树和花椒树可以。
呷仁依村位于丹巴县中路乡,这里的花椒很出名,而且海拔越高,花椒品质越好,味道越麻。但是花椒采摘非常耗人力,一个人一天最多摘5-6斤,5斤多湿花椒只能得一斤干花椒,这些大多会被中间商收购走,所以利润很低。
石墙旁的花椒树
有鉴于此,达瓦在森林学校工作之余,创业开起了微店,卖自家的花椒和核桃。她希望等做大做好了,可以帮村里不擅长电商操作的村民售卖。
森林学校围绕村落水源地清理、非遗传承和生态经济等研发的课程也能为村民带来一些收益。一方面,课程会邀请村民作为导师参与社区共建。另一方面,课程的大部分参与者会被邀请入住村里的民宿,直接为村民带来住宿收益。
今年4月,我在森林学校的支持下开启了非遗刺绣活化的项目,组织村里的绣娘把嘉绒藏绣做成耳环售卖。这次小小的尝试,为她们带来了两千多元的收入。不过,我们的愿望是在带来经济收入的同时,也能让大家看到非遗文化背后的真实的人与社区。
绣娘姐姐为森林学校的学习者上刺绣课;
刺绣耳环和写上了祝福语的可循环利用卡片。
每次从森林学校的窗台望出去,村民们不是在耕地、播种,就是在收获。劳动中的她们兴起时,也会唱起响彻山谷的山歌。劳作结束后与夕阳结伴回家,或是聚在一起刺绣聊天,爽朗的笑声远远地就能听到。
在呷仁依村的这半年多,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繁荣从来不应该以数字为指标,它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墨尔多神山下,村民们正在打玉米根
作者简介:孔小二,一个在上海菜场长大、安徽农村高考、亚欧非三地完成本科的女生,正在探索“自我”与本土、全球在地和全球社会环境的联系,毕业后在藏区探索生态自然和创新教育,今年秋季将入读瑞典隆德大学环境研究与可持续性科学硕士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