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鸡肉加工厂里工作,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来源: 土逗公社     发布时间:2018-04-17     阅读:2194 次
导语:

我发誓我要在工厂撑到周五,因为那是本月最后一天。但周四早上,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去工厂了。我那时候坐在人力资源办公室外的凳子上,胃里面翻江倒海……

今天推送记者萨萨·乌赫洛夫(Saša Uhlová) 在捷克鸡肉加工厂的卧底打工经历。


我发誓我要在工厂撑到周五,因为那是本月最后一天。但周四早上,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去工厂了。我那时候坐在人力资源办公室外的凳子上,胃里面翻江倒海。在我之前有一位男士正在办公室里交谈,我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他出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转头对屋里的女士说:“那儿有位女士,估计是想找工作。”我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径直走到他们面前说:“正好相反,我要辞职。”
 
那个穿戴整洁的金发女郎开始焦虑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遍遍地嘟囔说:“当然,这是你的权利。”然后她开始问我问题,专心听着我回答,我便开始滔滔不绝。刚开始的时候,我声音虚弱而颤抖,但越说越平静,为能够向别人倾诉而感到十分欣慰。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最终,我们达成共识,我会再多工作一天,但不一定非得是明天。当我意识到今晚一切即将结束时,我长叹了一口气。煎熬了三周,我终于要结束在沃德尼亚尼(Vodňany,捷克的一个小镇)鸡肉加工厂的日子了。

任务完成,我才能下班

三周之前,我离开同一个人力资源部舒适的办公室,开始在鸡肉处理厂上第一天班。广告上写着处理厂月薪1万3千克朗(约合458英镑),我刚签的合同上写着每小时65.5克朗(约合2.2英镑)。人力资源经理告诉我每天轮班两次,早班会很早。周一早班从午夜开始,周二早班凌晨四点开始,剩下几天通常从早上六点开始。除了合同外,我还签了义务加班的契约,这意味着几乎所有的下午班我也可能无法休息,只有任务完成才能下班。
 
在工厂工作,需要医生出具健康证明。我找了一个公司建议的开证明的诊所。候诊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每三分钟就有人大喊一声“下一个!”轮到我的时候,医生正打着电话,而护士只是让我交了500克朗(约合17英镑)的办理费。医生一直没挂断电话,直接把签好字的证明拿给了我,才20秒我就离开了办公室。接着又听到护士喊:“下一个!”医生没有检查我的血压,没做血检,甚至都没正眼瞧我一眼。我猜就算身患传染病,也能在这里工作。
 
接下来,我被一位女士带到了服装配发间。她向同事介绍我说:“她是捷克人。”我拿到了两条很薄的白裤子、两件白大衣、一件绿大衣、一双胶皮手套、一只头套和一双白色胶皮靴。如果我能在这里待三个月以上,就会拿到定制的工作靴。换上工作服以后,我们来到了鸡肉切片车间。离车间越近,我越觉得冷嗖嗖的,并且闻到一股可怕的臭气,让我一阵恶心。我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没有窗户的走廊。有些人站在传送带边上,有些人跑过来跑过去的。他们头顶上,无数的传送带运送着拔掉毛的鸡。接着,这些鸡在传送带上被切碎塞进了金属容器中。
 
我们走进第二大厅。三名二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传送带前,盯着固定在传送带上的屏幕。其中一人看起来像是领班——她穿戴整洁,妆容精致,睫毛纤长,眉毛画得一丝不苟。切片车间里走动的人大多数都看起来筋疲力尽,她却十分引人注意。她们告诉我这个女人名叫帕梅拉(Pamela),她会给我分配工作任务。她看了我一眼,转过身,突然大笑起来,甚至连一句“你好”都没说。我问她我该做什么的时候,她却装作没听到。

你做得不对!

我不得不拜托另外两个女孩儿告诉我该做什么。她们都是罗马尼亚人。其中一位叫罗蕾娜(Lorena)的女孩儿终于开口了。她只会说一点点捷克语,另外一位罗马尼亚女孩儿瓦娜(Oana)的捷克语则要好得多。不一会儿,当我把鸡腿塞进包装袋的时候,帕梅拉和我说话了。我才发现她竟然是捷克人。她走过来对我大喊“你做的不对!”原来放置鸡腿必须整齐,不能让人看出来有洞、软骨或者筋。
 
将鸡肉放进包装袋后,再根据需求加上保护性的包装。连锁超市按需求订购精确数量的产品,这里便开始生产。例如,乐购(Tesco,英国连锁超市公司)想要鸡腿,利多(Lidl,德国连锁超市公司)想要鸡脖子,某某公司想要鸡肋骨……这就意味着我的工作任务要根据当前的需求不断变化。帕梅拉总是不说话,这让我无法了解她的要求。于是情况变得更糟了。她让我去把鸡大腿切半,但又不告诉我去哪儿,我在大厅里盲目地徘徊问路,很清楚自己之后会因为迟到被逮个正着。
 
工作两小时后会休息十五分钟。瓦娜带我到一旁抽烟。工厂的温度是9摄氏度,回来的时候,帕梅拉扔给我一双布手套。我把布手套套在胶皮手套里面,手没那么冰凉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冷,况且我也听了她们的话把保暖内衣裤穿上了,可还是不够用。更糟糕的是,因为我在屋里来回跑动,穿着胶皮靴,脚开始出汗。每当我长时间站在一个地方时,我的脚就更冷了。


我的工作任务一直变:一会儿要清除没处理干净的羽毛,一会儿要把肥肉用手撕掉。我们在1点45还有一次休息时间,然后就一直干到晚上七点。我们四个人在同一个传送带上,是最后一个完成任务的。
 
当我连续工作了十一个小时后终于往家走的时候,心里一阵解脱。但等我准备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不动了。回家的路上,我在包里找到了一只巧克力棒。随着巧克力在我嘴里不断融化,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多渴。我有将近六小时未进食饮水。公司禁止任何人携带食物和水进入切片车间,并且不允许离开工作岗位。那里只有一间很脏的厕所。

罚金,拥挤的工作空间和不受尊重的工作

切片车间的工人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有年轻一点的,也有男人,基本上都是外国人。只有极个别上了年纪的男人。中介找来的所有临时工都是外国人,比例几乎占了工厂工人的一半。他们当中有乌克兰人、罗马尼亚人,还有来自各种亚洲国家的人。他们中有些人明显已经在这里工作很长时间了,会一点儿捷克语,但大多工人连一点捷克语都不会。
 
一次我扶着工作台休息了一会儿,瓦娜马上提醒我这样做是要扣工资的。厂里没有椅子,所以即使是在等待的空隙,她也没办法坐下。瓦娜继续告诉我其他可能会被扣工资的行为:出去的时候不摘掉头罩;耳环或者里面的衣服从防护衣里露出来……
 
当很多人挤在传送带时,我经常没有地方工作。我必须侧身挤在夹缝中,有人过来就得给他们让路。大厅里到处都是生产线和传送带,每个人都不得不忍受在狭小的空间内工作。
 
每个人对工作都并不尊重,这让我很是惊奇。不仅仅因为他们经常布置给我一些没有意义的任务,而且我的同事和上级也一直在做无用功。每个人都忙着往塑封袋里塞东西,当它们被包装好之后,我们经常发现鸡肉包装多了,于是又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把包装拆开。

所有人都离开了

瓦娜是鸡肉处理厂的一员,也是帕梅拉的左右手。她在这里工作一年半了,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捷克语。快到周末时,我无意中听到她在和帕梅拉在吵架。好像是因为瓦娜要回罗马尼亚一趟,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有时候帕梅拉对瓦娜很不好。只要有一点不对,她就会大叫。但大多时候她们都很友好,看起来帕梅拉是真心喜欢瓦娜。当她意识到瓦娜真的走了,显得很伤心。当天晚上,所有人都离开了,整栋楼几乎空无一人。帕梅拉仍然站在工作台前面,一个又一个的继续包装鸡肉。我走过去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很明显她很难过。她拒绝了我,像平常一样让我回家。她想和瓦娜在一起,瓦娜也明白这一点。在我离职的时候,她们肩并肩还站在那里工作。


第二天瓦娜没来,而帕梅拉看起来非常伤心。我问她为什么要到这里工作,她说自己学过厨师,当过服务生,可都不喜欢。她喜欢现在的工作。她在这里四年了,也就是说从十七岁就开始了:“那个时候,在这里工作的人非常多,多到我都记不全他们。所有人都是来了又走了,也源源不断的有新人进来。”她的口气听起有些听天由命,那是我第一次为她感到难过。
 
同其他年轻女性一样,帕梅拉进入工厂很快就成了领班。老板当然会提拔年轻女工,因为只有她们才知道如何使用流水线上的电脑,并用它们来检查即将出货的包裹数量和重量。起初我认为导致帕梅拉成为今天的样子是她自己的问题——现在我意识到,罪魁祸首其实是她还很年少的时候,身处的环境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行为准则。
 
夜幕一如往常的降临,随之而来的还有内心的焦虑。即使是非常友善的人来到这里之后也开始粗暴的对待别人,爱生气而且脾气暴躁。这时有人说了句话,大概是:“还剩四个订单!”。于是人人都放松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的邻居

我在寄宿公寓认识了邻居——来自罗马尼亚的一对夫妇。夫妇俩一直抱怨捷克共和国到处都是强盗。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在罗马尼亚挣的钱不够养活孩子们。于是他们把孩子留在罗马尼亚和祖母一起生活,并把挣的钱寄回去供孩子们生活。夫妇俩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孩子们了。
 
在鸡肉加工厂,一个叫谢尔盖的人承诺他们一个月净赚一万七千克朗。他们在那儿工作时间很短,甚至连合同都没签。对他们来说每周工作63小时很难。此外,他们身体还不好,要看病就得支付4000克朗(合136英镑),因为他们没有医疗保险。他们想过换一份工作,可又觉得这里的住宿条件好。因为他们以前工作的地方,情况比这要糟糕得多。我不得不微笑着听着他们对公寓的赞美,尽管其他人都在大声抱怨公寓里到处都是霉菌和蟑螂。
 
看一眼那些临时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来走去,我就知道他们每天的工时早就超出了法律规定。这些临时工的工资和工作条件与正式工不同。根据捷克劳动法,雇主和工厂的所有者——在这里是指沃德尼亚尼鸡肉厂所属的爱格富集团(Agrofert)——都应该规范这些工人的工作条件。爱格富集团是捷克共和国最大的食品加工集团,其所有者是亿万富翁、现任捷克首相安德鲁·巴比耶斯(Andrej Babiš)。

捷克首相Andrej Babiš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演讲
 
但是,公司所有者在法律上没有义务公开所有合同。唯一能够干预此事的是劳动监督机构。这些机构通常会与外国警察一起审查更大的公司,而审计后的结果是在捷克非法工作的外国人会被驱逐出境。

所有工作都有不如意之处

从午夜工作到早上8:45是可怕的。我在换班之前也没能睡上一觉。我不得不忍着胃疼去换班,我觉得自己甚至都到不了那个地方。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我是因为生病了还是害怕了。等到早上5点,我实在是撑不住了,不得不停下所有事情坐下来休息一两分钟。第二天,我轮班从凌晨4点开始,所以3点就起床了。我住在工厂附近,但我必须提前到工厂,因为还要留时间穿工作服和做其他准备工作。
 
刚开始的时候,我被带到了旁边另一条传送带,他们的任务是处理鸡腿。我和一位年长的女士瓦拉卡(Vlaďka)一起工作。第二天,她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们相处得很好。她已经在这家鸡肉加工厂工作9年了。期间,她病了两次,而且从没有因为髋部发炎而请病假——她几乎站不起来,走路的时候明显很痛苦。她还本应该接受腕管手术,但却一直推迟。所有在这里工作了很长时间的人都有腕管问题。瓦拉卡说,与电脑打交道的人也是一样,他们后背也会痛。“每一份工作都有不如意的地方。”她无奈地解释道。我想到了自己的实际工作:坐在一个暖和的房间里用着电脑,随时可以喝咖啡休息。我当时真想马上回复她说,与你们相比,和电脑打交道的人做的根本就不算工作。

其他地方也没有多好

我参加了一个安全培训会的时候,见到了卡雷尔(Karel)。他之前帮我推过很重的手推车,因为当时我还没有合适的工作鞋,胶靴总是打滑。他一直乐于助人,而且总是微笑着,已经在这里工作9个月了。他之前在斯特拉科尼采(Strakonice,捷克的一个城镇)的一家公司工作了很多年,但后来这家公司的老板去世了,卡雷尔决定自己创业。可他没成功,付不起租金,也停交了社会和医疗保险。他负债累累,房子也被收回了,在一个月内必须搬家。他那时心灵跌入谷底,所以当他得知这家鸡肉加工厂能为他支付健康和社会保险时,感到十分高兴。他马上就开始在工厂上班了,因为他找不到其他工作了,他需要立即就业。不管怎样,其他地方也没有多好。

这张单据上的内容包括“所得税和保险费”,“货”,“工资总额”,“时间”
 
厂里的安全人员告诉我们,多亏了工会,我们因为厂里的噪音得到了额外的奖金,即使噪音并没有超出法律规定的范围。但当我问同事们是否是工会成员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不知道这里还有工会。

又一翻羞辱

领班大部分时间都让我一个人干活。我第一次没办法完成一个明确的任务。鸡翅不断的被送过来,被弄碎,被机器切断的鸡肉在我们头顶移动。我不得不将它们分类,把不完整的鸡肉包起来。整个工作进展缓慢,因为单凭一个人不可能完成这一切。
 
领班要么对我大喊大叫,要么就根本不在场。有一次她离开了整整两个小时,回来之后又对我大喊大叫,这让我真的想辞职了。我想把身上穿的破衣服扔掉,甩头就走,但却没那个勇气。
 
一切都不对。她走了过来,因为我的过失而对我大喊大叫说我是个白痴。她才是个白痴,因为她从来没向我解释工作流程。那是在星期三的晚上,我意识到不能再继续干下去了。我需要去找人力资源部门,告诉他们我要离开了。

人们过去常常互相帮助

最后一天,我开始和一个女人聊天,她从年轻时就在这里工作。她回忆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那个时候我三班倒,还要照顾小孩子,但当时大家的关系很好。”如果你需要和别人换班,大家都会互相帮助。我记得三十年前,第一批越南工人来到这里,我教他们用绳子,一切都很顺利。我教会了三名越南妇女,把一切都展示给她们看。据她说,过去公司在新人身上花的时间足够多,而不像今天,有新人进来却没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只知道对他们大喊大叫。”

本文作者Saša Uhlová
 
周五,我又去人力资源部签了一些文件。在离开鸡肉加工厂的路上,我遇到了两个在切片车间工作的妇女。我以前从来没有和她们说过话。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她们在外面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塞进防护服在工厂里工作的人。她们面带微笑地问我怎么走错了方向。
 
你今天不用工作么?
 
不,我辞职了。
 
你找到其他工作了?你不喜欢这儿么?
 
是的我找到其他工作了。我不喜欢这里。
 
在这里工作确实太艰难了。没人能坚持太长时间。
 
那你们呢?

我们别无选择。

注释:

[1]数据参见:https://www.statista.com/statistics/268830/unemployment-rate-in-eu-countries/
原文是捷克语,英文译者是Michal Chmela,原文链接:https://a2larm.cz/2017/09/to-je-jen-pro-silny-jedince-nikdo-tu-nevydrzi/

原标题:在捷克的鸡窝里工作,是一种怎样的体验?